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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风云初记-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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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的没有,就只这件。”李佩钟笑着说,“你就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既是用着它,就算没糟蹋,有什么可惜的?再说,放着我也不穿,还不是叫虫儿咬了?快拿去吧,别假张支了!”
    她把衣服扔在秃头老崔的怀里。
    秃头老崔赶紧接住,还翻过来翻过去用手摸着,赞叹的说:“真是抗日高于一切,这身衣裳,拿到北京,也能换五袋洋面!”
    李佩钟说:
    “这个时候,你还是面儿面儿的,别叫面儿糊涂了你的心。这是我结婚那年做的,结过婚不顺当,也就没穿过,抗战了,大家全是粗布棉衣,谁还穿这个!我是拿来夜晚压风的。”“那我回头给你送一条棉被来。”秃头老崔说,“用不了这么多,有一个袖子也就够了,太可惜!”
    “你扯去一个袖子,我留着它还做什么用?全拿去吧,你放着使个长远!”
    李佩钟说着,就又去画她的图样。
    “你这样热心,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秃头老崔怀抱着大衣恭敬的说,“我要代表我们工厂,代表抗日小报广大的读者群众,向你致谢:因为李同志的模范行为,我们的机器就又转动起来了。”
    秃头老崔走了以后,李佩钟的图样画成了,她计划:在全县的纵横的车行大道的两旁,每隔五尺,刨一个壕坑,长度,五尺;宽深,三尺。她想,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的汽车寸步难行。
    她放下铅笔,细心的看着自己的工作成绩,蜡烛着过了一半,火苗跳动。她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下,身上感到一种像叫亲人抚摸的轻轻的舒快。睁开眼睛,从窗纸的小破口,她看见有一个很大的流星斜过天空坠落了,像泻下了一滩水银,照着全院明亮。
    二十五
    破路的图样发布下去,已经靠近年节。平原上这一个年节,已下了人民生活心情的重大变化。一过腊月初十,就到处听见娶儿聘妇的花炮,为了使爹娘松心,许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们忙了一阵,很多平日难以成就的婚姻,三言两句就说妥了,女家的挑拣儿很少。
    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姑子顶替着拜了天地。
    敌人的烧杀奸淫的事实,威胁着平原的人民。在铁路两旁,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新年前几天,换身干净衣裳,就由父亲领着送到了婆家去。
    在根据地,爹娘们还想叫女儿抢着坐坐花轿,唢呐和锣鼓,从夜晚一直吹响到天明。可是,因为敌人的马蹄、汽车和坦克,在平原的边缘,在冰冻的麦苗地里践踏倾轧,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亲车辆,进村的喜炮,街头的吹唱,都带上了十分痛苦的性质。
    在这种情形下面,破路的动员,简直是一呼百应。谁家有临大道的地,都按上级说的尺寸,去打冻刨坑。早晨,太阳照耀着小麦上的霜雪,道路上就挤满了抡镐扶铲的农民。
    老温的伤养好以后,又回到田大瞎子家里做工,经人们说合,老常也回来了,还担任着村里的工会主任。田大瞎子的女儿,坐了月子,婆家报了喜来,田大瞎子的老婆忙着打整礼物,白面挂面,包子菤子,满满装了四个食盒,叫老常担了去送。老常进来说:“今儿个上级布置挖沟,我去不了。”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沉脸说:
    “你看你这做活的!是我们出钱雇的你呀,还是你那上级?吃的拿的都是从我们这里出,你那上级,连四两烟叶儿,我看也没给你称过。怎么你这么向他们,到底是哪头儿炕热呀?”
    老常说:
    “挖沟是国家的事,是大伙的事,自然要走在头里。你们家临道的地亩又多,我不去挖,你们自己去挖吗?”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撇嘴儿说:
    “你什么时候见我摸过铁铲,铁铲把儿是方的圆的,我还不知道哩!挖个坑儿壕儿,就能挡住日本?我看你是穷命催的,有福不享,你担着食盒去了,保险有二两喜酒儿喝,不强如这么冷风儿削气的去抡大镐?”
    “叫当家的担了送去吧,我们得去挖沟!”老常说。“他什么时候挑过东西?”田大瞎子的老婆说,“亲家门口,能叫他去丢这个人!”
    “挑挑东西,怎么就算丢人哩?那我们有多少人,也早丢光了!”老常说,“要不,他就得去挖沟!”
    “喝!”田大瞎子的女人说,“做活的倒支使起当家的来了!”
    “我是你家的做活的,”老常说,“可我也是村里的一个干部。分配你们一点儿抗日的工作,你们也不要推辞。你们掂量掂量吧,是担食盒去送礼呢,还是去出差挖沟。”
    田大瞎子的老婆,进到里间商量,田大瞎子虽说满不高兴,还是选择了挑担的任务,他以为这总比挖沟轻闲些。老常背起铁铲到街上集合人去了。
    田大瞎子的老婆给丈夫拾掇齐整,捆好绳儿,插好扁担。田大瞎子挑了起来,并不感觉沉重。他走出屋门,下了台阶,走到过道里,又折了回来,他走不出大门。他挑着食盒在院子里转游起来,像在戏台上走场儿一样。他的老婆说:“你这是干什么?天气不早了,过午再到人家那里,还像个周礼的样儿吗?”
    “这不是给人家玩猴儿!”田大瞎子说,“坐月子也不看个时候,我不去,你的女儿你去吧!”
    他生了气,把扁担儿一顿,食盒的绳儿没有捆好,盖儿掀开了,雪白的包子菤子在满院里乱滚起来。
    他的老婆追赶着馒头,一个一个拾起来,吹吹土,装在盒里,央告他:“你还是辛苦一趟吧,我出去看看,趁没人的时候,你往村外走!”
    “满地里是挖沟的,我能飞着过去?”田大瞎子喊,“我去换做活的回来吧!”
    田大瞎子说着到地里去了,看见老温,抡着大镐,正刨的有劲儿。他走过去,看了看说:“我这是留麦,怎么能一块一块的挖了去,你不想叫我吃麦子了吗?”
    “这儿有尺寸!”老温说。
    “官家的事儿,不过是水过地皮湿,卖个眼前俏就算了!”
    田大瞎子说。
    “不能那么办!”老温说,“回头县长还要来检查哩,不够尺寸要受批评!”
    “你回家去送礼吧!”田大瞎子接过铁铲来,把老温打发走。他把已经刨好的坑,填了靠里面一半,再往大道上伸展,这样,他可以保存自己的地,把大道赶到对面的地邻。田大瞎子是赶种人家土地的能手。冀中乡俗,两家地邻的边界上,插栽一棵小桑树,名叫桑坡儿。每逢春天耕地,他总得嘱咐做活的,把桑坡儿往外赶赶,他亲自站在地头上去监督,叫牲口拚命往外撇,犁杖碰在桑树根上,打破几块铧子,他也不心痛,反正得侵占别人的一垄半垄的地。田大瞎子家地边上的小桑树,永远不得茂盛,总是靠他家的半边死,靠人家的半边活。弄得这一带的孩子们,春天养个蚕儿玩,也没有桑叶吃,只好上树去摘榆叶儿。
    对面地邻,挖沟的也是一个老人。这老人的头发半秃半白,用全身的力量挖掘着。他的地是一块窄窄长长的条道地,满共不过五个垄儿宽,他临着道沿儿,一并排连挖十二个大沟,差不多全部牺牲了自己的小麦。他的沟挖得深,铲得平,边缘上培起高高的土墙,像一带城墙的垛口。他正跳在第十二个沟里,弯着腰,扔出黑湿的土块,他全身冒汗,汗气从沟里升起,围绕在他的头顶,就像云雾笼罩着山峰。
    这老人是高四海。
    听见田大瞎子说话,他直起腰来喘了口气,看见田大瞎子填沟赶道,他按下气说:“田大先生,你们读书识字,也多年办公,告诉我什么叫人的良心呢?”
    田大瞎子扶着铁铲柄儿翻眼看着他说: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高四海说:
    “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地面,我们费这么大力气破路挖沟,还怕挡不住他!
    像你这样,把挖好的沟又填了,这不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诚心欢迎日本,惟恐它过来的不顺当吗?”
    田大瞎子狡赖说:
    “你看,把沟挖在大道上,不更顶事儿?”
    这时从北面过来了两抬花轿,后面紧跑着几辆大车。赶车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头上碰上沟,差一点儿没把送女客翻下来。吹鼓手告诉高四海说:北边的风声不好,有人看见日本的马匹。
    高四海对田大瞎子说:
    “看!你这不是挡日本,你这是阻挡自己人的进路。你的地里,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从这里进来。祸害了咱这一带,你要负责任!”
    “我怎么能负这个责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铁铲回家去了。
    “什么也不肯牺牲的人,这年月就只有当汉奸的路。一当汉奸,他就什么也出卖了,连那点儿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沟来,他面对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讲话。
    二十六
    春儿背着一把明亮的长柄小镐,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和头发上的土,笑着站在高四海的身边:“大伯!还不收工吗?”
    “就完了。”高四海扔出最后一铲土,从坑里跳出来。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候,挖沟的人们,前前后后的回家吃饭去了。四周围的村庄,叫中午的太阳光照着,好像浮在水里。风从北边吹过来,能听见敌人汽车吼叫的声音,这声音在老人和春儿的心中,引起每年夏季听见滹沱河水暴涨的感觉。
    老人转身往村里走,春儿跟在后面。看看大道两旁的沟差不多全挖成了,老人说:“春儿,你今年十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九了。”春儿在后边答应。
    “该说个婆婆家了。”老人说着,并不回头。
    春儿没有答言。过了一会她才说:
    “大伯,你看明年的麦子收成好不好?”
    “今年雨水大,麦苗儿长得密,只要不闹黄疸,收成就错不了。”老人说,“你是想多打点儿麦子,置买陪送吗?”
    “不是!”春儿笑着说。
    “我家去和你姐姐商量商量,有对事儿的给你说个婆家。”
    老人说,“你看不见这几天常过花轿吗?”
    “我不寻婆家。”春儿说,“寻婆家干什么呀?”“寻了婆家,就有了主儿,”老人说,“你从小没了娘,爹又远出在外,眼下兵荒马乱,免得我和你姐姐牵挂着你。”“叫大伯一说,”春儿笑着,“我这么大了,还是没有主儿的人呢!”
    “可不是么!”老人说,“没有个依靠呀。人总得有个亲人,知冷知热的人。比方说,你在地里挖了半天沟,回到家里,一摸炕席是凉的,一掀锅盖是空的,多么累了还得自己去挑水抱柴点火。要是有了主儿哩,进门就有个知心话儿,有个笑模样儿等着,身上有多么累,也就松快了,心里有什么抱屈的事儿,也就痛快了。再遇见有个灾枝病叶,更得用人。
    这说的是平时,遇见现在这个年月,一个闺女家就更难。寻个主儿,就是颠颠跑跑,躲躲藏藏,也有个人照管,有个人保护呀!”
    “我看不准顶事,”春儿笑着说,“日本人一来,光是跑,有男人也是白搭。赤手空拳,谁也救护不了谁,光是碍手碍脚,还不如一个单身人儿俐落哩。除非寻一个背枪的??”“背枪的,就是八路军哪,”老人回头笑了笑,“我不赞成。”
    “你老人家怎么倒不赞成哩?”春儿说,“俺姐夫不是一个?”
    “八路军好,坚决打日本,更得人心。”老人说,“寻婆家找主儿,顶好还是不找他们!”
    “为什么呀?”春儿问。
    “这些人呀,是革命不顾家的!”老人叹了一口气,“你没看见你姐姐吗,结婚十几年,和庆山在一块的日子有多少?左算右算,满共也不过十几天。
    她倒是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孩子们心里有苦处。我不愿意你再和她一样。不知道你姐姐和你私下里提说过这些事情没有?”
    “没有。”春儿说,“我虽说年纪小,可也明白这点儿道理,我想世界上的事情不能两全,都顾起家来,都躲在炕头儿上,我们还有什么依靠,还有什么指望?大伯记得今年六月发大水的时候,从东三省逃来的那个女人吧?
    那倒是有家有主,有丈夫也有孩子,落得怎样?还不是丈夫死在逃难的路上,自己叫日本炸死在我们河里,孩子留在别人家里!那都是没有人去打仗的过,现在我们有了队伍,只有他们才能保护我!”
    “这样说,你是一准要寻一个八路军了!”老人笑着说,“有个心里的人没有啊?”
    春儿正要说话,他们已经走到岔道口上,往南去的大道过河到五龙堂,东南一条小路通到子午镇。春儿站住说:“大伯,跟我家去吧,我给你做饭!”
    “不用了。”老人说,“你姐姐等着我。我要和她念叨念叨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看不出,你这孩子,可真有见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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