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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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脱衣裳睡觉!”高疤喊,“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十八
高翔用电话通知高庆山,叫他好好掌握部队,进行战事动员和教育。
高庆山召集团长和干部们开会,竟没有高疤,李锁说他昨天没请假就回子午镇去了,怕是不愿意学习。高庆山考虑了一下,开完会,带着芒种,骑着自行车到子午镇一带乡下来。
一路的白沙土道,很是好走。小道两旁的菜园子,白菜砍光了,残留着一些烂菜叶。水井闲着,瓜蔓叫霜打干,几个鲜红肥大的倭瓜,披着白霜,躺在田埂上的阳光里。
很快望见了五龙堂的南街口。在村头高高的堤头上,东边坐着一个妇女纺线,西边站着一个妇女纳鞋底儿,人民自卫,这是平原上新建立起来的岗哨。
这两个妇女在太阳地里,做着活儿站岗,都在年轻。纳鞋底儿的望见远远来了两个骑车的军人,就说:“喂,来了两个兵!”
纺线的妇女低着头说:
“过来了就查他们,嚷什么?”
“怎么个查法?”纳鞋底的妇女说,“当兵的,人家叫查呀,查恼了哩?”
“查恼了他也不敢怎样,”纺线的妇女笑着说,“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公事。”
“他要恼了我就说,”纳鞋底儿的笑着说,“我就一指你说:这是支队长的媳妇,你敢恼!”
“你不要提我吧,”纺线的说,“你提高翔,他的名声更大!”
两个人逗着笑儿,两辆车子过来了,纳鞋底儿的看出是高庆山,就笑着说:“你看,说张飞张飞就到,快家去烧火做饭吧!”
纺线的正是秋分,停下纺车一看是高庆山和芒种,就又低下头去纺,正经的说:“你说的哪里话:他来了我就能放弃岗位吗?”
“真坚决!”高翔的媳妇说。
看见是她们,高庆山跳下车子来,说:
“你们两个做伴站岗呀?”
高翔的媳妇说:
“嗯。拿出来!”
“拿出什么来?”高庆山问。
“拿出通行证来!”高翔的媳妇绷着脸儿说,“怎么你这上级,倒不服从命令!”
“啊!”高庆山赶紧问身后的芒种,“带着通行证吗?”
“没有!”芒种笑着说。
“以后出门结记着开,”高庆山说,“这次是我疏忽忘记了。”
“下次再没有,就不让你进村!你们布置的,你们倒不遵守!找个熟人儿给你做证明吧!”高翔的媳妇说笑着,指一指秋分。
高庆山笑着推车走进街里,芒种回过头来说:“你们就是这一套!”
“我们是哪一套?你说!”高翔的媳妇问。
芒种笑着说:
“你们站岗,不查别人,专查我们。看见穿军装的呀,挂背包的呀,你们就查问得紧了;要是老百姓打扮,你们连头也不抬,还怕耽误做活哩!”
“那是为什么?”高翔的媳妇又问。
“你们怕漏了岗,挨罚!”芒种说,“还有丢人的哩,人家不管拿出张什么纸儿,只要有块红记儿就哄了你们,你们还事儿也似的,翻来覆去的拿着看哩,其实和我一样,大字不识!”
“去你的吧,老婆儿们才那样哩!”秋分笑着说,又看高庆山,“用我家去给你们烧水吗?”
“不用。”高庆山回头说,“好心站岗吧,你们不识字,赶紧成立识字班!”
五龙堂村儿不大,高庆山一进南口,连站在北口的人都看见了。正是吃早晨饭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到街上来:一手端着一大碗山芋白菜粥,一手攥着一块红高粱糁饼子,这就是农民冬天的好饭食。高庆山向那些年纪大的说:“大伯,大娘,结实呀?”
“结实。受苦的命儿,有个死呀?”老头老婆儿们笑着说,“你们看,庆山这孩子多礼性,他要不叫我,我可不敢认他!
怎么这孩子老不大胖呀?太操心呀!”
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就只冲着高庆山笑,高庆山一个个的问他们:参加自卫队了吗?会打枪了吗?小媳妇们站在婆婆的背后面,提着脚跟瞧。高庆山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在车上推着,走一截就换一个,年轻的母亲们都高兴的说:“快下来!叫你叔叔歇歇!”
老年人们又叹息着说:
“唉!真是共产党能教导人呀,你们看这些行事和言谈。庆山小的时候,多淘气,净好坐在树老刮把里往下拉屎!怎么样啊,庆山,日本鬼子过来了吗?”
高庆山说:
“不要紧。过来就打他,不能叫他站住!”
“可得打呀!”老婆儿们说,“你大伯大娘的老命都交靠的你了啊,孩子!”
“大家组织起来一块打!”高庆山说。他一路走着,宣传着,动员着,使得五龙堂全村的人,心里又亮堂,又快乐。
他出了北口,上了堤坡,看见了他家的小屋。小屋在冬天早晨的太阳光里,抹着橘子的黄色。高四海正要赶羊到河滩里去,看见儿子来了,就站在门口,打火抽着一锅烟。
把车子靠在小屋前面,芒种跑过去,摸着羊说:“肥多了,你净喂它们什么呀,大伯?”
“喂什么,放它们吃草罢咧,”老人说,“这一带,哪里有好草,我都摸得清,冬天又没事儿,一出去就是一天!”
“村里的农会组织起来没有?”高庆山问。
“正在写名儿,”老人说,“他们推我当什么主任,我说叫别人干吧!”
“大家既是推你,你就担任嘛!”高庆山笑着说。“那不叫人家说我是凭着儿子的威风?”老人说,“我看你们也不一定能成事。”
“为什么?”高庆山问。
“你们的家伙不行!”老人说,“只就眼面前的东西来说,日本人有飞机大炮,你们就只有一些坏枪和土造。”“只要打起来,我们就什么也会有了,”高庆山说,“红军的历史就是这样,起先什么也没有,越打人越多,武器也越好,地面也越大。打仗,就是革命发家的本钱。不要只看见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除去这个,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是在侵略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侵略者能在别人的国家土地上,长久站住脚的。他们都是凶猛的攻进来,凄惨的败回去,侵略行为,是一种天大的罪恶。日本,现在正做着甜梦,等我们打的他醒过来,他会来不及后悔他眼前命运的悲惨!我们的部队,是在保卫自己的国家,打走进门的强盗,我们的战士们都是勇敢的,会夺取敌人的武器,武装自己。”“不提武器,你们的人也不行。”老人说,“十年前那回,你记的,人马多么整齐!现在哩,不用说队伍里乱七八糟,就按地方上说吧,子午镇的妇救会主任是高疤的媳妇俗儿!春儿和她搭伙计,还当她们的下手,我已经告诉秋分,叫她说给春儿一声,不和这些烂货在一块工作,她干,我们就不干,日子长了,还洗不出好歹人来了哩!”
“不能那么宗派,”高庆山说,“革命会把一些人变好的,没有天生的坏人。”
芒种笑着说:
“大伯不愿意干就叫他老人家歇歇吧,老老搭搭的了,管起事儿来,也不见得行!”
“你说什么,芒种?”老人一拧脖子红着脸说,“你说我老了?我看我一点儿也不老!
你这小人家,敢和我这老人家比试比试?是文是武,动手劲还是动心劲?做庄稼活,我不让你一锄一镰,论打枪,你才几天,毛胎孩子,我闭着眼也比你瞄的准!”
“那为什么一提日本人,你就那么胆小,连个农会主任也不敢承当哩?”
芒种背着脸偷偷笑着说。
“我怕日本人?”老人说,“等他们过来叫你看看吧!我不敢当农会主任?
这不是说,五龙堂的农会要不是我领导,那才怪哩!”
秋分回来了,怀里抱着纺车,上堤坡就问:“到家也不进屋,吵什么哩?”
“说笑着玩儿哩,”高庆山说,“怎么,下岗了?”
“到了钟点儿了!”秋分笑着说。
“什么钟点儿?”高庆山问。
“东房凉儿,”秋分说着推开门,“一家站二尺!快屋里去吧。”
“我还要到子午镇去!”高庆山推起车子来,芒种在堤坡上翘起一条腿,先飞下去了。
秋分送了几步,小声问:
“晚上你家来睡觉吗?”
“不回来了,”高庆山说,“情况紧一点,工作很忙。”
十九
高庆山和芒种奔子午镇来,子午镇的街上,除了集日,就冷冷清清。
高疤的几个特务员正在二丰馆门前吵嚷,一见高庆山过来,“喂!支队长!”
吹一声口哨都溜到里边去了。等高庆山走过去,又一个个跑出来,小声叫住芒种:“伙计,一会儿上这里来呀!有酒有菜。”
芒种笑了笑,就领着高庆山奔俗儿家去了。俗儿家在西头路北一条小胡同里,白板门儿大开着。芒种先进去,望着窗户喊:“高团长在这里吗?”
她家的窗户顶漂亮,新糊的雪白粉连纸,中间用狗牙的红纸,镶着明亮的玻璃。俗儿在玻璃里一张,就出溜下炕跑了出来,她的小红袄儿松开脖项里的钮扣,绣花鞋没提上后跟儿,盯了高庆山有抽半锅烟的工夫,就张开红嘴唇儿笑了:“支队长呀!你可轻易不来。快到屋里,车子就靠在那里吧,没人敢动!”
高庆山站在那里说:
“高团长哩?”
“不在家。”俗儿说,“你们先屋里坐坐,有现成的热水,擦擦脸,喝碗茶。你看身上这土!”她说着跑回屋里拿出一把红绸结成的摔子来,拍打着芒种的身前身后。小声笑着问:“这还是春儿给你做的那双鞋?好模样儿,好活计儿,你回头不去看看她?”说的芒种红了脸。
推脱不过,高庆山只好跟她到屋里去。这房间,和外面土墙草顶的宅院,十分不相称。
它明亮,温暖,充满女人头油香粉的气味。这个环境,对从雪山草地走过来的高庆山,非常生疏,他坐不下去,像叫毒气熏着。
俗儿热心的,忙茶又忙水,还要烙饼炒鸡蛋。高庆山说:“都不用,你把高团长请来吧,有些事情和他谈谈,我们就回去了。”
俗儿说:
“他要是上别人家去,我早就给你去叫了,子午镇这条街,还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可巧我刚和这家人吵了一架。”
“是谁家?”芒种问。
“对了,”俗儿说,“你去吧,他就在你们当家的田大瞎子那里!”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芒种问。
“谁知道?”俗儿拍拍手说,“田大瞎子那个白眼狼,左一趟右一趟,请高疤到他家坐坐,我不让去。今天他家来一个什么客,又叫俺那糊涂爹来说,死乞白赖的拉他去了。”
“什么客,从什么地方来的?”高庆山一直留神听着,仰着脸问。
“气得我也没顾着问。”俗儿说,“芒种,你快去叫他吧!”
芒种望望高庆山。高庆山想了一想说:
“不要去叫。我们先到别处转转,等一会再回来吧!”
俗儿说:
“晌午的时候,你们务必回来!”
从小胡同穿出去,就是村北野外,高庆山低头走着,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迎着北风走了老远一截路,才回过头来说:“芒种!我考考你,你说田大瞎子叫高疤去,是为了什么?”
芒种说:
“反正没好事!”
高庆山说:
“这个村庄,有人暗里和我们斗法。田大瞎子是拉拢高疤,今天这一顿饭,轻着是进行离间,重着是要煽动高疤叛乱!”
“那我们怎么办哩?”芒种问。
“我们要估计到这个情况。我不叫你出面去找高疤,那样做,会更坏事。
对高疤我们还是要争取教育的,在子午镇这个环境里,他就会坏到底。你说对不对?”
“对。”芒种笑着说,“整天躺在俗儿那个小暖洞里,再受着点反革命的挑拨,谁还有心思革命呀?”
高庆山也笑了。他更喜爱眼前这个孩子了,这孩子,经过党的教育和本身的战斗经历,会成为一个亲近可靠的助手。
他说:
“我们到地里去吧,和那些做活的老乡们谈谈!”
“那我们就找老常去,那边使着两个大骡子耕地的就是他!”芒种说。
正北不远,有一个中年以上,穿蓝粗布短袄,腰里系着褡包的农民,一手扶着犁把,向外倾斜着身子,断续的吆喝着牲口。两匹大骡子并排走着,明亮的铧板上翻起的潮湿的泥土,齐整的像春天小河的浪头,雕匠刻出的纹路。芒种说:“老常真是一把好手,耕出地来,比墨线打着还直!”
“可惜是给地主做活!”高庆山说。
“老常哥!”芒种喊了一声,“我们在地头上等你!”
把手里的缰绳轻轻一顿,老常站住了。随后就轰着牲口耕到地头,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