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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风云初记-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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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七年春夏两季,翼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晒干了,热风卷着黄沙,吹干河滩上蔓延生长的红色的水柳。三稜草和别的杂色的小花,在夜间开放,白天就枯焦。农民们说:不要看眼下这么旱,定然是个水涝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还没落下透雨,从北平、保定一带回家歇伏的买卖人,把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带到乡村。
    河北子午镇的农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树荫凉里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树下面,有两个年轻的妇女,对着怀纺线。从她们的长相和穿着上看,全好像姐妹俩,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姐姐脸儿有些黄瘦,眉眼带些愁苦;可是,过多的希望,过早的热情,已经在妹妹的神情举动里,充分的流露出来。
    她们头顶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叫的焦躁刺耳,沙沙的粘虫屎,掉到地面上来。
    远处有一辆小轿车,在高的矮的、黄的绿的庄稼中间,红色的托泥和车脚一闪一闪。两个乌头大骡子,在中午燥热的太阳光里,甩着尾巴跑着。
    两个妇女仄着身子看,姐姐说:
    “又有人回家了!”
    “我看是不是俺姐夫?”妹妹站起身来。
    “你就不想念咱爹?”姐姐说。
    “我谁也想,可是想不回来!”妹妹提着脚跟,仔细看了一会,赶紧坐下拧起纺车来,嘟念着说:“真败兴!那是大班的车,到保府去接少当家的死着回来了。咱的人,一个也不回来,今年不知道能回来一个也不?”
    轿车跑到村边,从她们眼前赶进了寨门。大把式老常从前辕跳下来,摇着带红缨的长苗鞭,笑着打了个招呼。少当家的露着一只穿着黑色丝袜子的脚,也从车里探出头来望了她们一眼。她们低着头。
    这姐妹两个姓吴,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儿。大的已经出嫁,婆家是五龙堂。
    五龙堂是紧靠滹沱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河从西南上滚滚流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曲敛一下,转了一个死弯。五龙堂的居民,在河流转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钉上桩木,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险堤。
    大水好多次冲平了这小小的村庄: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深坑;或是一滚黄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顶。小村庄并没叫大水征服,每逢堤埝出险,一声锣响,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时全站到堤埝上来。他们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险口,他们摘下门窗,拆下梁木砖瓦,女人们抬来箱柜桌椅,抱来被褥炕席。传说:有一年,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东西用光了,口子还是堵不住,有五个青年人跳进大流里去,平身躺下,招呼着人们在他们的身上填压泥土,堵塞住水流。
    他们救了这一带村庄的生命财产,人民替他们修了一座大庙,就叫五龙堂。年代久了,就成了村庄的名字。
    这小村庄站立在平原上,实际是生活在风险的海里。人民的生活很苦,多少年来,人口和住户增加的很少。
    每年大水冲了房,不等水撤完,他们就互助着打甓烧砖,刨树拉锯,盖起新房来。房基打的更坚实、墙垒的更厚,房盖的比冲毁的更高。他们的房没有院墙和陪衬,都是孤伶伶的一座北屋,远处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台阶非常高,从院子走到屋里,好像上楼一样。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现在有六十年纪了。这一带村庄喜好乐器,老头儿从光着屁股就学吹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他吹起大管,十里以外的行人,就能听到,在滹沱河夜晚航行的船夫们,听着他的大管,会忘记旅程的艰难。他的大管能夺过一台大戏的观众,能使一棚僧道对坛的音乐,像战败的画眉一样,搭翅低头,不敢吱声。
    这老人不只是一个音乐家,还是有名的热情人,村庄活动的组织家。
    在十年以前,这里曾有一次农民的暴动,暴动从高阳、蠡县开始,各个村庄都打出了红旗,集在田野里开会。红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现,热情又鲜明。
    高四海和他的十八岁的儿子庆山,十七岁刚过门的儿媳秋分全参加了,因为勇敢,庆山成了一个领袖。
    可是只有几天的工夫,暴动很快的失败了。一个炎热的日子,暴动的农民退到河堤上来,把红旗插在五龙堂的庙顶。农民作了最后的抵抗,庆山胸部受了伤。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个知己,把他和本村一个叫高翔的中学生装在一只小船的底舱,逃了出去。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送庆山出走的只有两个人。年老的父亲,扳着船舱的小窗户说:“走吧!出去了哪里也是活路!叫他们等着吧!”
    用力帮着推开小船,就回去了。他还要帮着那些农民,那些一起斗争过、现在失败了的同志们,葬埋战死在田野里的难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岁的女孩子秋分,当父亲和庆山说话的时候,她站在远远的堤坡上,从西山上来的黑云,遮盖住半个天的星星,谁也看不见她。
    当小船快要开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裹,像投梭一样,扔进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舱里的庆山,摸到了这个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声。
    秋分没有说话,她只是傍着小船在河边上走,雨过来了,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河水拍拍的响。西北风吹送着小船,一个亮闪,接着一声暴雷。亮闪照的清清楚楚,她卷起裤脚,把带来的一条破口袋,折成一个三角风帽,披在头上,一直遮到大腿,跟着小船跑了十里路。
    风雨锤炼着革命的种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嘱咐它等待来年春天,风云再起的时候??庆山出去,十年没有音讯,死活不知。和他一块逃出的那个学生,在上海工厂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来坐狱,才捎来一个口讯,说庆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亩地,全躺在河滩上,每年闹好了,收点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垒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凉棚,开茶馆卖大碗面。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面,公公拉风箱。老人从村里远远挑来甜水,卖给客人,又求过往的帆船,从正定带些便宜的大砟,这样赚出两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围,都种上菜,小屋有个向南开的小窗,晚上把灯放在窗台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丝瓜,长大的丝瓜从浓密的叶子里垂下来,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莲,叫它们站在河流的旁边,辗转思念着远方的行人??每年春夏两季,河底干了,摆渡闲了,秋分就告诉公公不要忘记给望日莲和丝瓜浇水,回到子午镇,来帮着妹妹纺线织布。
    二
    子午镇和五龙堂隔河相望,却不常犯水,村东村北都是好胶泥地,很多种成了水浇园子,一年两三季收成,和五龙堂的白沙碱地旱涝不收的情形,恰恰相反。
    子午镇的几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暴动,他跟着县里的保卫团追剿农民,打伤了一只眼睛。)在村里号称“大班”,当着村长。他眼下种着三四顷好园子地,雇着四五个大小长工。在正村北有一所大庄基,连场隔院。左边是住宅,前后三截院子,都是这几年里新盖,一色的洋灰灌浆,磨砖对缝,远远望去,就像平地上起了一座恶山。右边是场院,里面是长工屋,牲口棚,磨房碾房,猪圈鸡窝。土墙周围,栽种着白杨、垂柳、桃、杏、香椿,堆垛着陈年的麦秸、秫秸、高粱楂子。五六匹大骡子在树荫凉里拴着,三五个青石大碌碡在场院里滚着。
    小做活的芒种和打杂的老温,在柳树下面锄草,切碎的草屑,从铡刀口飞起来,不久就落成大堆,一只毛腿老母鸡在草堆旁边找食,红着脸张慌的叫了几声,丢出一个热蛋,叫碎草掩埋了。
    轿车赶到梢门口,老常打了几声焦脆的鞭花,进了场院,把鞭子往车卒上一插。少当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来,老常帮着往里院搬行李。芒种放下铡刀跑过来,把牲口卸下,牵到外面井台上去打滚饮水,老温卷着长套。
    田耀武的母亲,穿着一身白夏布出来,到车跟前探身看了看,有没有丢下儿子的东西,告诉老温:“不要摘套,明儿还得去接人家佩钟哩!没见过当媳妇的这么尊贵,不请不接就不回来!”
    说着,又到东墙根鸡窝里摸了摸,回头看见芒种牵着牲口进来就问:“叫你歇晌看着鸡,把蛋都丢到哪里去了?”
    “天热!”芒种赶紧说,“它们在窝里卧不住,净去找凉快地方,看也看不住!”
    “看你会说!先去打肉,回来村边村沿,绕世界找找去!”
    田耀武的母亲说着家去了。
    一家团聚。田耀武把从北平买来的、日本走私的丝绸衣料拿出来,孝敬父母。又带回一些乡下还没见过的新鲜物件:暖壶、手电棒儿和保险刀。
    把一部《六法全书》陈列在条案上。他在北平朝阳大学专学的是法律,在一年级的时候,就习练官场的做派:长袍马褂,丝袜缎鞋,在宿舍里打牌,往公寓里叫窑姐儿。临到毕业,日本人得寸进尺,北平的空气很是紧张,“一二九”以后,同学们更实际起来,有的深入到军队里进行鼓动,有的回到乡下去组织农民。田耀武一贯对这些活动没有兴趣,他积极奔走官场,可也没得攀缘上去,考试完了,只好先回家里来。
    父亲安慰他说:
    “能巴结上个官儿,自然很好,实在不行哩,咱家里也不是愁吃愁穿,就在家里吧。供给你上学原不过是叫你学会写个呈文状纸,能保住咱这点家业过活就行了!”
    晚上,二门以外也有个小小的宴会。老常和老温坐在牲口棚里的短炕上,芒种点着槽头上的煤油灯,提着料斗,给牲口撒上料。老常说:“芒种!去看看二门上了没有,摸摸要是上了,轿车车底下盛碎皮条的小木箱里有一个瓶子,你去拿来!”
    芒种一丢料斗子就跑了出去,提回一瓶酒来,拔开棒子核,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递给老温。老常说:“尝尝我办来的货吧,真正的二锅头!”
    “等等!”芒种小声说,“我预备点菜。”
    他抓起喂牲口的大料杓,在水桶里涮洗涮洗,把两辆车上的油瓶里的黑油倒了来,又在草堆里摸着几个鸡蛋,在炕洞里支起火来炒熟了,折了几根秫秸尖当筷子。
    老常说:
    “小小的年纪,瘾头挺大,别喝多了!”
    可是每回轮到芒种,他总是大口招呼,不多几口,就到炕头上趴着去了。
    “这孩子!”老常叹了一口气。
    老温说:
    “老常哥,保府热闹吧!”
    “我看着很乱腾,人心不安。”老常说。
    “看样子,得和日本人打打吧?”
    “车站上军队倒是不少,家眷可净往南开。”
    “那是不打听!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咱这里要紧不?少当家的怎么说?”老温着急的问。
    “他知道什么?”老常笑着说,“他就知道三样:到了保府,还去住了一宿哩!”
    “咳,这才是!”芒种一滚爬起来说,“佩钟等了半年,怎么不憋到家就撒了!”
    老温说:
    “这你就精神了!”
    “我看咱们少当家的成不了气候,”老常又叹了口气,“虽说上的是大学,言谈行事,还不如他媳妇。一家子苦筋拔力,供给着这么个废物!”
    “苦什么筋,拔什么力呀?”老温说,“地里有的是大车大车的粮食,铺子里放债有的是利钱,还有油坊花店,怕不够他糟吗?一抽一送,倒不费劲。
    我们这些人,再加上城里打油轧花的那一帮子,可得一点汗一点血干一整年哩!”“你看俺们这个,”老温又摩着芒种的头说,“别说大学,连小学也没进过!”
    芒种也拍着老温的脊梁说:
    “闹的俺老温哥快五十了,连个媳妇毛也摸不上!”“芒种,来我给你破个谜,”老温笑着,“两根筷子,夹着一根鱼刺儿——是什么?”
    “我猜不着。”
    “我们两个大光棍加着你这小光棍!”老温说,“咱们这长工屋,也该起个堂号了,就叫光棍堂,要不就挂块匾:五世同光!别说了,安置着睡觉!”
    说着一抬大腿从炕上跳下去。
    芒种露天睡在场院里,地下铺着一领盖垛的席。天晴的很好,刮着小西北风,没有蚊虫,天河从头上斜过去,夜深人静,引导着四面八方的相思。
    这孩子,已经到了入睡以前要胡思乱想一阵的年龄。今年十八岁了,在这个人家已经当了六年小工。他原是春儿的爹吴大印在这里当领青的时候引进来的,那一年大秋上,为多叫半工们吃了一顿稀饭,田大瞎子恼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产党,吴大印一气辞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关东,临走把两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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