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外传-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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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噩梦,开始在十七年前……
她出生的那一夜。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在崎岖迂回的山路上,两条黑影正在摸黑赶路。
那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个年约二十的青年,个子高大。方脸、浓眉,一脸憨直。
那女的也是二十来岁,容颜俏丽中带着无限柔情,予人一种温惋动人的感觉。看其腹大便便,相信怀孕已有一段日子,距临盆不远。
二人俱是大汗淋漓,面带愁容,脚步急速,像在逃命似的。
那女子身怀六甲,还要连夜赶路,体力几已消耗殆尽,气喘连连地对青年道:“二师哥,我……支持不住了,可否……先休息一会?”
青年看了女子一眼,又再四处张望一番,然后道:“那边有座破庙,我们就在那里先休息一会吧!”于是扶着女子,朝不远处的破庙而去。
破庙内外均破烂不堪,墙角布满蛛网,杂草丛生,显然已废置了很久。
二人随便找了处地方坐下歇息,青年看着女子满头大汗,一脸倦容,心头一阵难过,不由自责道:“唉!都是我没用,要你大着肚子跟我东逃西躲,几乎没一天安定的日子……”
女子回过首来,眼中泛着无限柔情,温惋地安慰男子:“师哥,别这样自责吧!这多个月来我们边逃边躲,已离程家越来越远。过了今晚,我们越过了南楚边境,师父便难以抓到我们。到时我们找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三口子隐居深山,以后便能快乐地生活了。”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多再大的困难我也不怕!”
女子言谈之间,眼神中闪出对未来的憧憬。而且,能跟最爱的人一起,即使是逃亡,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得到心爱的人的支持和鼓励,青年已重新注入力量,振作起来,道:“对!只要离开南楚国,师父便难以找到我们,以后便可以双宿双栖了。”
“那,我们便争取时间,这就赶快上路吧!”
女子虽仍感到很疲倦,但想到只要捱过今晚,以后的生活便会好转,于是振作起来,奋力站起与青年准备离开破庙。
青年对女子呵护备至,小心地参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庙门步去。
谁知刚走了数步,女子肚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叫嚷道:“哦!我……的肚子……很痛……”
青年见状,大惊地问:“师妹……你……怎么了?”
女子的痛楚似乎越来越剧烈,汗珠像江河缺堤般汹涌而出,要不是有青年在旁扶着,她早已不支倒地了。
就在青年被女子突如其来的肚痛弄得不知所措之际,另一场噩梦又已迫近。
就在此时,破庙外已无声无息来了十多人。
是青年因分神照顾女子,心神不定之下,才没有发现庙外的人?还是这十多人的轻功甚高,而没有被青年所发现?
为首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缓缓步进庙中,只见他眼如鹰目,鼻子高挺微勾,一双刀眉直贯额角,个子高大,相貌威武,气派不凡,身穿锦衣华服,更显出他的尊贵。
青年一见来人,实时心头一震,颤声道:“师……父……”
啊!中年男子便是二人一直逃避的师父?想不到他们千辛万苦地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迷不掉。
中年男子看见女子肚子隆隆胀起,已知是甚么一回事,沉着脸道:“你两只畜生好大的胆,私自逃离师门还不止,竟干出此等不知廉耻的事,你们有放我在眼内吗?”
青年甚为惧怕其师,给他严词责问,顿时无辞以对,噤若寒蝉。
此时中年男子身后闪出一位三十多岁,仪容典雅的妇人,道:“看情形,蕊儿肚内的孩子快要出生了,老爷,不若你先带弟子们出去,待我替蕊儿接生吧!”
中年男子铁青着脸,似乎并不愿意听妇人之言。妇人再柔声劝道:“老爷,有甚么事也好,留待一会儿才说吧!”
中年男子似乎亦颇听妇人说话,虽不愿意,仍转身对弟子们说:“走吧!”
妇人见中年男子肯屈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她也颇关心二人啊!
她随即又对青年道:“阿海,你留下来帮我吧!”
中年男子与一众门下在庙外等着,谁都不敢作声,只有其中一名相貌衣着较为突出的青年趋前跪地道:“师父,当日你设下擂台,明言程家众弟子中谁个武功高强,便可娶师妹为妻。弟子侥幸获胜,但如今二师弟和师妹……请师父为弟子讨个公道。”
中年男子道:“放心,为师必定为你主持公道,你先退过一旁吧!”
毕竟庙内的也是他的弟子,中年男子思绪凌乱不已,不禁回想起多年之前,他的胞兄因独女与一名广成仙派的青年私订终生,更诞下两名孽种,最后其兄为此事忧愤而死。
他继任为掌门,一直对此有辱门楣之事耿耿于怀,故极重视门下的礼教。
如今此事再次发生,实教他进退两难。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庙内蓦地传来一阵“呱呱”之声,那必定是女子已诞下婴孩。
“中年男子闻声即冲进庙内,其一众弟子也跟随内进。
庙内的妇人手抱着一名刚出生的婴儿,青年呆了般跪在地上,手上染满鲜血。啊?莫非……
妇人一脸哀愁道:“老爷,蕊儿已……难产……”
“去世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中年男子还未来得及细想,青年已一脸死灰地跪着去到他跟前。
青年语调低沉地道:“师父,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但一切也只因我与师妹相爱太深之故……”
“如今师妹已死,弟子也不愿独活,弟子……愿意以死来赎罪……”
“只是在死前,弟子希望师父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
中年男子道:“你说吧!”
青年又道:“弟子希望师父能放过我和师妹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中年男子默然无语,但青年不待他答话,已运劲举掌,并说出最后一句话:“师父多年教导之恩,弟子来生再报了!”
说罢已挥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顿时血花四溅。
场中没有人出手阻止,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静夜之中,只余下婴儿的啼哭声,像在为双亲之死而痛哭……
当年的女婴,便是今天的若梦。
虽然程家的家主当晚并没有杀她,而且把她带了回程府抚养,但也定下不许她姓程及禁止她进入程家大宅的规则。
自从她四岁时程夫人去世后,她在程家的生活便一天比一天艰苦。
程家之中,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她,甚至婢仆也不屑跟她说话。
虽然若梦每天也如在噩梦中渡日,但她却从没有半句怨言,也从不问一句为甚么。每天工作完毕后,便躲回马槽与马儿为伍;当有话想说的时候,便对马儿说。程家所饲养的十匹马儿,便是她世上唯一的知己良朋。
程家中唯一一个当她是“人”、给她一丝温暖的人,便是程家一名老仆王妈。
王妈在未进入程家当仆人的时候,是姓“王”的。虽然进入程家之后要改姓“程”,但人人都叫她作“王妈”。
王妈生性慈祥和霭、心地善良,除了当年程夫人去世时曾嘱咐她照顾若梦,她也不忍看着这孤女受尽欺凌,很多时都会到马槽陪伴她、安慰她。
有好几次若梦受了风寒,染上大病,若不是王妈不辞劳苦,熬着刺骨寒风为她煎药及悉心照料,恐怕她早已一命呜呼了。
因此,对若梦来说,王妈实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就是王妈,为若梦噩梦般的生命,点燃了少许温暖之火。
这噩梦一直缠绕了若梦十七年,就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的梦开始起了变化。
她在程家的噩梦终于结束了;然而,却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这一天,晨光初露,若梦悠悠地转醒。
终于又熬过一夜了,睡马槽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冬天时要抵受冷风的吹袭;刮风下雨的日子更被风雨吹打得彻夜难眠。
然而,经过了十多年的岁月,若梦对于这种生活早已习惯了。
马槽的一角放了一桶水,若梦径自朝那方向而去,用桶内的水泼向脸儿。
她的脸蛋儿的轮廓极美,可惜满是污泥尘垢,再加上一身褴槛褛的衣衫,与蓬松凌乱的发丝,骤眼看去就像街边的叫化子一般。
她也不刻意去整理头发和衣衫,挑起桶子,便在马槽对开的井打水。
这就是她每天的工作。
每天一早,她便要洗刷好马槽中的十匹马,以备程家中人使用。待他们用完之后,她又要再清洗马儿一次。到了晚上,她还要倒去府中所有粪便及清洗用来盛载粪便的木桶。
在程家中,马儿的地位比她尊贵不知多少倍。
花了整个早上的时间,若梦方才替马儿洗刷干净。
要洗净十匹马儿,可不是简单的工作。
快近正午了,若梦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看来今天婢仆们的胃口很好,并没吃剩甚么给她。
此时走廊之上有两名衣着整齐的侍女走过,朝满脸满身污泥的若梦打量了一眼,异常不屑地别过头,自顾自的在私语几句,肆无忌惮地大笑着扬长而去,笑声满是轻蔑。
这种情况,若梦已是司空见惯,没有甚么特别感觉。
她刚转身,走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还有一把年老妇人的声音在叫嚷着:“若梦……”
若梦认得这声音,那是她每天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因为,这是……
王妈的声音。
王妈年逾五十,矮个子,身形微胖,头发中夹杂了不少灰白发丝,一脸慈祥和霭,使人一看上去便觉得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
王妈拿着一个小袋,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来到若梦身前。
若梦见着王妈,一直木然的脸上展露出稀有的笑容。
若梦的笑容本来极美,只可惜她的脸实在太污秽了,污泥把她甜美的笑容彻底地遮蔽着。
“若梦……”
脚步未停,王妈已亲切地唤着若梦。
“看你满头大汗,工作辛苦吗?”
若梦答道:“没甚么,都是平日的工作罢了,只是今天仍没有东西下肚,有点饿而已。”
若梦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也许这样子捱着肚饿工作,亦是惯常的生活。
王妈一边从袋子着掏出一些东西,一边说道:“唉!可怜的孩子!我从厨房里拿了三个馒头给你,快点吃吧!”
热烘烘的馒头递到若梦面前,在她眼中,这个平凡的馒头比珍馐佳肴还要宝贵,因为它内里包着的,是王妈的心意。
若梦刚接过馒头和袋子,王妈已道:“好了,你慢慢吃吧!老爷今晚要在府上设宴款待贵宾,人人也忙得不可开交,我也有很多工作要干,晚点再来看你吧!”
王妈在若梦头上轻摸了几下,便身返回大厅。
虽然这仅是一些寻常的小动作,但在若梦眼中,就好象母亲对她的呵护。
若梦躲在马槽一角,慢慢品尝她的馒头。
如没有王妈,若梦今天准要捱饿了。
不消一刻,若梦已吃了两馒头。余下的一个,她随意放在地上,准备留在晚上吃。
看来今天程府上下各人都为晚上的宴席而忙,竟没有人来用马,若梦的工作也暂时到此为止。
她百无了赖地抱膝坐在地上——那里铺着一些旧被褥,准是若梦的床了。
不知不觉间,若梦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世界十分黑暗,而且十分冷冰,若梦孤身一人在其中,本应十分惊惶和不知所措的。
但她没有。
她出奇地冷静,仿如若无其事般。
那只因为,这样的梦境,十七年来几乎每晚也出现,她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这一次却有点不同,故令梦中的若梦有点意外。
那是一点光。
若梦的梦,首次出现的光。
那光在开始时只如一点微弱的烛光,后来却变得越来越强。
但若梦却并不感到它刺眼,反而觉得它给予她无比温暖。
瞿地,从和煦的光芒中,徐徐步出一条人影。
那条人影步至若梦身前数丈之际,便蓦然止步。
由于那人背着光芒而站,使若梦无法看清其容脸。但从其魁梧雄伟的身型,可估计他是个男子。
只见那男子一言不发,却向若梦缓缓伸出手,像在示意她过去。
虽然若梦生平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男子,但不知怎的,她感到他无比亲切。若梦脑海一片空白,却像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近。
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只要接触着他,这生便要跟着他走。
她不但没有丝毫抗拒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平静、很安然。
就在她的手快要触及那男子的手之际,她梦中的空间瞿地传来了一阵强烈的震荡。
她的梦境更倏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