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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饥饿的女儿-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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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都在抖,接连拉了三下门闩,才把门闩拉开,她的手停在门闩上,再没有力气去拉开房门似的。
    为了我,母亲才去见一个她肯定很想念但又不能见的人。
    2
    应当是我的归属已定之后,他们决定见最后一面。在江对岸新民街那两层楼的木板房,他住楼上靠街的一间。他和她相拥在一起,两人比以前任何一次更难分难舍。街下是一条马路,过路的人和车,那天象赶集一样多,喧闹无比。有人死,在放鞭炮,哭丧婆在喊天喊地,有队伍敲着锣鼓打着铜钹送喜报,表扬城市的人“自愿”响应政府号召回到农村去,农村灾荒年后人口大减,缺少劳力种地。他们听不到,他们被彼此的身体牢牢吸住,被彼此的呼吸吞没,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粒。在他们从床上翻滚在地板上时,他们的身体还紧密地连在一起。
    那时,我被母亲搁置在哪个角落?
    竭尽全力,高潮就是不肯到来,第一次如此放任,第一次不怕有孩子们闯进屋,不担心孩子们半夜突然醒来,第一次没有偷偷摸摸,却如此困难,是他们没想到的。他从她的身体上滚到一边去。她调过脸去看他,眼神好象在说:我们没有其它的路了。
    这已经是第几回告别了?母亲记不起来,每一次都是最后,但这次经过他精心安排,趁家人都不在时,却是一点也不成功,他身上余存的浪漫气质,被上法庭之后的种种折难消磨殆荆这个下午比任何一个下午,过去得迅速。
    当他和她踩着满地的爆竹纸屑,照旧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生怕被人瞧见。穿过一个人没散尽的菜市场,到一家担担面摊去。面摊很避街,在一坡石阶的巷子里。
    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两人只看碗,盯着面吃。屋里接出路边来的灯,还没远处的路灯亮,两个人的头影投在方桌上。面还未吃一半,她的眼泪如雨珠般往碗里滴落。“姐,别哭,你这样,叫我啷个办?”他说。
    “没事,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她说。
    “女儿交你了,”他说,“你看嘛,你今后说不定还得靠她养老送终,我是没指望的了,法院规定成年前不让我见她。你看你比我有福气,起码得了个孩子,我呢,啥也没有,人财两空,一场空欢喜。”
    他想安慰她,殊不知说得很糟糕。她一边忍住眼泪,一边说,“我不是为你哭,别以为我离不开你。”她勉强笑了笑,“离了我,你也能活,我也是,那个小东西,她能活就活吧,看她的命了。我马上就老了,你还这么年轻,找个人安个家。”
    她见对方未有反应,忍不住说:“你答应呀,好好过日子,”他是不哭的,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次他做不到了。
    识字不多的母亲也知道,忍字,是心上一把刀。为了互相帮助斩断情丝,她不再在塑料厂干活。母亲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被介绍到一个运输班班做零时工,那个运输班班在为山上一家工厂干活,路远,只能一周回家一次。
    在这次告别后,小孙也调到江对岸城市另一头,市郊火葬场附近的塑料厂,从小干部撤职变成工人,在车间做下料工,裁石棉板,那工种带毒,没有人愿意干。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吗?我想问母亲。母亲抬着石头,有一次就当着建筑工地上所有的工人号啕大哭起来。
    “你抬不动,就别来吃这碗饭!”
    “抬累了休息一阵就好了。”
    哪样话在母亲耳边都等于白说,她根本未听。她的一身都被汗水湿透,用她的话说,腰带上下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她一天只吃二顿,肚子饿得咕咕怪叫,脸上被虫子咬得斑斑红点。她拒绝着听空中隐隐传来的他的声音,他在说他在想她,他要见她,他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他。她拒绝听,如果她性格软弱一些,狠不下心肠,如果她不强迫自己耳朵聋,她就能听到,她会立即扔掉扁担,比任何一个热恋中的女人还要疯狂,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冲过江去。
    母亲会的,但她更明白,她的生活中没有自行其是的权利,必须对子女负责任。她的头发在脱落,腰围在增大,背在弯,肩上的肉疱在长大,她的脸比她猜测的还飞速地变丑变老,她很快变成了我有记忆后的那个母亲。
    这个被母亲用理智撕毁的场面,需要我以后受过许多人生之苦,才能一点一点缝补起来。在当时,我怨母亲,我不愿意理解她。母亲给我讲的一切,没有化解我与她之间长年结下的冰墙。可能内部有些开裂,但墙面还是那么僵硬冰冷。似乎更理由十足,这是我一点也没办法的。
     3
    这个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适合骑自行车,也不适合其它车辆,于是历来就有手握一条扁担两根绳子的“捧捧”,站在车站码头主要交通路口,耐心等着人雇用。
    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运捧捧,这城市也有不少闲人,于是也就有了茶馆。差不多每个地段便有一个,主要大街上能数出好几家老字号的茶馆。泡茶馆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小孩也有。人一进茶馆,一壶热茶暖融融,便有了几分生机,嗑嗑瓜子剥剥花生,与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磨蹭够了,伸伸懒腰,拿起自个烟袋,慢悠悠走着,是一种享受。重庆人再穷,也要想办法弄几个辣椒来吃,吃得满嘴满脸红涨,这点享受,是对命运的不服气,是一种自我伤感的放纵。
    在上半城一个临街口的茶馆,我和母亲隔着方桌相对坐在长条凳上。没两分钟,盖碗茶还未送来,一个瘦瘦的中年人,逆着光从门口走进,个子较高,但背有点佝偻,对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过来,在我和母亲间的位置坐下。我警觉地看着他,心跳得眼睛几乎看不清了。他虽然刮过胡子,衬衣干净,外面套了件颜色快褪尽的中山装,也掩不住一脸的沧桑。不用辩认,就是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偷偷盯着我的人。
    他眼中出现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声爸爸。我喊不出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脸通红。母亲没有看我,她臃肿的身子微微偏了偏,让伙计提着长嘴壶,站得远远的,准确无误地往装了茶叶的盖碗里冲滚烫的水,她把三碗茶一一盖好。
    三人谁也未开口说话,他看着母亲,母亲看着他,只几秒钟,母亲就站了起来,说她得出去一会。他没有动,他的目光跟着又老又难看的母亲,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又湿又热,家里那个父亲从未用如此的目光看过母亲。母亲走了后,他的神色反而放松了,在我面前不象刚进来时那么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觉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来。
    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正放着川剧,象是《秋江》,那个古代女子,坐在过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街上一个穿喇叭裤烫卷卷头的小流氓,赖皮地提着三洋走过门口,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与牵肠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让。靠门边的一桌,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
    我朝门口看第二下时,他说,“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我没理他,仍朝门口看。
    结果我们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馆。从街上跨出来,就是大马路。他把我带进一家百货商店,径直到布料柜台。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他明白,即使问我,我也不肯回答。他选了一种蓝花的卡几棉布,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他把布塞到我手里,说我穿得太旧,叫我去缝一件新衣。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衬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没式样没花案。不过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拿着花布,我连句谢谢也没说。我扫了他一眼,他眼里没有了笑意,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4
    下午四点多钟,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一家家问过去,终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那家馆子场面挺唬人,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带我进去,跟着服务员上了楼。
    我坐在他的旁边,听着他叫菜,麻辣红烧豆瓣鱼,清水豆花,芹菜炒牛肉丝。
    他很少吃,不断地往我碗里挟菜,我扒着米饭,米饭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呛住了,他伸过手来拍我的背。我一停住咳,便搁下了筷子。
    他的脸怎么看,也不象我,怎么看,对我也是个陌生人。显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让我高兴,想和我熟悉,想和我交谈,有这么多好吃的鱼肉堆在我面前,没有人和我抢,没人怪我贪吃,给我脸色看,而我竟然一点也没胃口,也高兴不起来。我的情绪在惊异愤慨之间跳动,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头,一句话,要想我认你作父亲,没门!
    他要了一小杯白酒,我感觉到他已感觉到我的想法,这点,我身上倒真的流着是他的血,他看穿我,需要给自己壮胆。他喝着酒,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我重复一句,冷笑了,“我生日早过了,早过了九月二十一日。”
    “阴历八月二十三嘛,我是在医院看着你生下来的。”他说,他不用想就明白我记得是阳历,而他和我母亲一直记阴历,十八年前阳历阴历同一日,十八年后,阴历就在阳历后好些天。
    原来是这样!不是我一再费尽心机追逼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安排,早就准备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告诉我一切。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呀,这么多年!为今天,这个人等了十八年。
    他还挺守法的,说好成年前不能见,就始终等着这一天。不,不对,母亲当然想保住这个秘密,一定是她觉得保不住这个秘密,才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和他见面?这个时候,我才承认自己同样很紧张,很惶惑。他有酒,我没有。他有了酒后,就明白怎么说才能使我说话,于是我果真就说话了。
    5
    我很少到城中心去,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仿佛屋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来了,汽车在有坡度的马路上必须接连不断地按喇叭,才能行驶。到处飘扬着旗帜,什么色彩都有,系在一些高层建筑物上的汽球,缤纷晃眼。街道变得太干净,许多房子还专门粉刷过,门面新配了红色对联,拉了金光银光闪闪的纸条,装饰得一点也不真实,就象有人为了显派,把自己仅有的最好的压箱衣服取出。这一天很象一个什么节庆。
    生父在这个下午和傍晚百般照顾百般讨好我,对此,我一点也不感激,这所谓的父爱,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我只是由着他做。吃过饭,他说,“去看电影?”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妈妈说的你最喜欢书,电影,还有想吃好的。”
    我当即点点头。
    电影院里放二部连场电影。进去头一部国产片已放了一半,打仗打得乌七八糟,枪炮声满银幕爆炸,冲锋号的的达达地吹个不断,机枪一扫,国民党的士兵死得黑鸦鸦满田野。革命战士牺牲一个却要好几分钟悲壮的音乐,加入战友们的哭喊悲恸宣誓复仇。第二部是外国片,讲一艘装满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里去了。他没怎么看银幕,老是转过脸看我。我说不看了,想早点回家。他低下头去看手表,说时间还早,等一会送我到车站,送到渡口,送过江去,让我放心。见我没有作声,他说:“不是你要见我的吗?”
    “我已经见过你了。妈妈说不定在家等。”
    “现在你已是成人了,法院也管不着我见你。”他霸道的口气一点不象作父亲的人,倒象我的一个哥哥。看完电影,他固执地领我上了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
    在公园的最高点红星亭里,我想同他一起上这儿来是对的。夜幕垂下后,公园里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减少些,山城灯夜,从城中心这边来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万家烁烁灯火,一辆辆汽车在黑夜里,只看得到车灯的亮光,如萤火虫,断断续续地绕着的马路盘旋,点缀着起伏跌荡的山峦、高低不一的楼房,长江大桥两排齐整的桥灯横跨过江,伸延进黑压压一片的南岸,船灯映着平静下来的两江江水,波光倒影,风吹得水波颤颤抖抖,象个活动的舞台。
    6
    我生父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听着,抱着那段蓝花布,与他保持着距离。而他总想离我近一些,表示亲昵,但手却不敢真的伸过来握住我。当我们坐在一个稍微清静一点的石头长凳上时,我仍尽量与他隔开一段距离,我对他身体的亲近很反感,他不久也放弃了这打算。他身上酒味不多,随风吹过来的,是一种便宜的硫磺香皂味。说实话,我喜欢这气味,不好闻,但清爽。他的手指专门修剪过,长长细细的,跟我的手指几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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