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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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尸了?我死了,才十二岁,就这么死去?我的结局原来是这样。这一刻,我轻飘飘地,不着边际,没根没依的,原来死如此简单、轻快和松驰。
很快,另一种感觉升上来:追悔莫及,难以言说的懊丧。我渴望再活一次,哪怕比前一生更痛苦。我还刚刚开始活,我不必死,我就是要活!就是要不顾一切地长大!
我在围拢的人群中察寻母亲,我想对她说,要她烧掉我的日记,它在床底下。我看不见母亲,我在拚命找她,用一种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语言,继续对她说:别留下我的模样,烧掉我仅有的那几张照片——只要能允许我继续活。
仿佛有人在扳起我的头,很重,很痛。上楼梯的脚步声不象是母亲。
4
天井里人极多,站着蹲着,以舒服但不雅观的姿式,围着一个走街串户的中年男人。无论他在哪个院子停留,都会带动一批人观看。
他捉住乳毛未干的鸡公,反剪双翅,小鸡便乖顺地伏在地上,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众人。中年男人去掉绒毛。带刀刃的铁勾轻快地插进去,“擦”地一下拉出一块血肉。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去掏。被阉割的鸡的卵子被放进碗里。鸡主人一般都要卵子,拿去熬汤喝。
这里人相信吃啥补啥。杀鸡鸭,经常把苦胆摘下往嘴里吞,说是要大清热,还得趁新鲜。鸡胃鸭胃的内皮剥下,洗净晒干,一个能卖二分钱,化食,通气。菜市场肉案上,牛鞭粗长地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阉鸡的主人若不留卵子,可以少付一角钱。中年男人将就小刀叉起卵子,从裤袋里摸出盐瓶,撤上盐,然后用一块不知原来是何种颜色的布,对折包好后,放入帆布包里。
被阉割的小公鸡,歪倒缩在堂屋楼梯角落,不再有雄性的高叫,没人看它一眼,人不知道鸡也会痛。
烈属王妈妈的孙女,有张苹果脸,很稀罕。这条街的孩子,在成人之前,都瘦骨仃伶。院子里的人端着饭碗,到院门外吃走走饭。她要上小学了,有人问她长大做什么?
“骟鸡巴。”她一清二脆地答道。
这个女孩如果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长大必是个最彻底的女权主义者。但是南岸的人认为她没出息,女孩被父母打了一顿。遇到人问她长大做什么时,她不作声了,有时候还是冒出一句:骟鸡巴。她可能脑子有问题,阉割鸡巴血淋淋的场面,对她刺激太大。
我想我可能生病躺了一天,也可能是两天。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脚吊在床边,伸进圆口单扣黑布鞋,觉得阁楼不象睁开眼睛时那么旋转,墙仍是墙,桌子仍是桌子,一旁布帘仍挂挡着另一张床。屋里就我一人。我右脚先下地板,落在肉墩墩的一个东西上。我惊异地跳开,低头去看,一个比我脚还大一二公分的老鼠,抽也未抽动一下,躺在那儿。
从床底下抽出两根细条的木柴,我把老鼠夹起,一步步走到阁楼门外小木廊,准备下楼梯。老鼠象活了似的,从夹着的木柴中蹦出,弹在楼梯口上,直落在堂屋地上。我终于止不住大叫起来。
天井里只有个剃头匠,用一个刷子清扫一个男人的脖胫。还有两个男孩在院门坎上,给白晃晃的蚕喂桑叶。天井靠水洞边,有人在倒涮祸水。
我惊骇的叫声,不过是又尖又细的轻轻一嚷。院子里的人仍是各做各的,我叫第二声时,父亲从楼下探出脑袋问:“六六,什么事?”
我指着楼梯下死老鼠躺着的方向,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父亲眼睛不好,看不到。对门邻居程光头动作快,拿着夹煤球的火钳,一边夹一边说:“哟,见血了。”
“见血了?”他的老母亲这会儿耳朵特清晰。
“见血了!”他回答。
“见血就好,就顺当。”老太太说。
“是一脚踩死的?”他扯开喉咙朝我喊。
我点点头。
“一脚踩死好。”不知老太太怎么看得见我,虽然她在自家门口内的圆凳坐着。“一脚踩不死,不能再添一脚,就得用别的方法,”她慢吞吞说。
“会啷个样呢?”程光头比他的老母亲还煞有介事。
“补第二脚,耗子哪怕死了也有二道命,就会生鬼气,缠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喽。”老太太说得很肯定。我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到阁楼里。
这天晚上,四姐和德华未回家。大姐也没回家,不知上那儿去,她一定是故意不回家,为了避免我的纠缠,她知道我不向她刨根问底是不会罢休的。夜里又响起婴儿的哭啼,挑人心烦。我感觉身体好多了,手摸额头,温温热热,不象昨夜那么发烫,最多后天就能打起精神去上课。
5
第二日上午,我听到楼下有人在问我的名字,声音熟悉极了。我赶快走到阁楼外小木廊上,历史老师站在堂屋。在父亲注视下,我慌忙请他走上阁楼。
“没有你坐的地方,”我结结巴巴地说,同时手脚紧张得不知如何搁才是。我站在小桌子边。生活和幻觉总难一致,但也许是我想象得太多了,他才会竟然会在我未想到的情况下,来到我这个阴暗发霉的阁楼。虽然我从不讳言家穷,现在他到我的家,一下子逼近了我的私人生活,我没作好准备,我强烈地感到赤贫的耻辱。
“你愿意,你就坐床边,”半晌我才说,我仍旧站着。
“你生病了?”他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我猜着了。你昨天没来上课。晚上我的辅导课,平时你都来的。”
我没作声,他的声音在阁楼里听来有点浑厚,也比在教室里清晰。他说:“没事吧?”
我头一歪。
他见我没话,这才去环顾四周,说比他料想的条件还差些,但他很喜欢这个我从生下来就住的阁楼。“你说你经常从天窗望天上的云,与在江边看云不一样:云不是朝同一个方向飘。”
他记得我说过话,记得很清楚。但感动我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说他喜欢我家的阁楼。
这时,历史老师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袋,递给我。
“给你的,”他说。
“书?”纸袋是封好的,一拿过手我就猜,“什么书?”
“你等会儿没人时再看,”他眼光似乎有点发颤。
我抬起脸来,没说谢谢,我感到自己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但我喉咙堵塞着,说不出一个字,我继续望着他,傻痴痴的。
他却站了起来,说上完课,正好有其它事路过这一带,他就拐下了野猫溪副巷,顺便来瞧瞧。
原来他并不是专门来看我的,我正失望的时候,突然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的手握着纸袋,紧张又激动。我怕他的手从我的肩头移走,他的手真就移走了。他表示要走,“你想出去走走吗?”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去爬爬山,怎么样?”
我没吱声。我若和他一起走出去,院子里的人会搬弄是非。
我的想法看来被他揣摸透了,不等我说话,他就说他先走,下午2点30分左右,他在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门口等我。
我送他下楼,在天井石阶前停住,直看着他的身影从院门口消失。
“谁呀?”石妈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想果不其然,这个多嘴婆,说不定就一直守在我家的楼梯下,算着时间。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个成年男子来找我。
“你不说,我也晓得,他父亲是个牛鬼蛇神,不就是满南岸打爆米花胡豆的糟老头家老大嘛?这个人成了家有老婆孩子,哼,他来找你做啥子?”
“不关你的事,”我冷冷地说,朝堂屋里走。
正对着我家房门的板墙上,挂钟指着11点45分。这个钟要么迟二分,要么快二分,发条定时上,及时扳正钟点,也没用。
上阁楼后,我仔细地撕开纸袋,从中抽出一本挺厚的书:《人体解剖学》。封面写着是医学院的课本。我糊涂了,一翻开,就看到插图,男人的裸体,正面背面;女人的裸体,正面背面,都插了长针似的标明名称,乳房、阴部、阴毛、睾丸等等,全是些我从说不出口的字眼。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赶紧把脸埋在书页里,过了几秒钟,才抬起头迅速地朝四周的墙看,小阁楼还是原样,只有我一人。我再低下头来,看生殖器官图,我第一次感到我的阴唇好象在微微启开,阴道里象有一条舞蹈的火蛇,扭动得使我难忍难受。
“该死!”我骂道,“我的老师是个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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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非常好听,有调有韵,不太整齐,朗读就前呼后拥,波澜起伏,跟戏班子一样。听久了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人极易生幻觉,半醒半睡的。
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有好几年,经常有“反标”出现学校厕所里,在校门口石墙上,有时干脆写在地上,一般都是简单而干脆的“打倒毛主席!”。既然打倒,为什么还尊称主席?不能问,因为这是极端反动,不能“扩散”的。公安人员和学校对每一桩反标当大事清查,突然袭击收缴全校学生的书包,查对学生笔迹,直到最后抓走小反革命分子,然后再逼供出隐藏在其身后的老反革命分子。小孩放回,开除学籍,大人就可能十几年回不了家。每次都兴师动众,满街谈论。
公共厕所里,相互对骂娘之痛快,这城市或许是全国第一,少儿写“反标”犯罪,也几乎占全国之首。“反革命”三个字,是最危险的罪恶,最吓人的灾祸,乱涂一笔就跳了进去,轻轻一挥捅大漏子扰得满城风雨,如此诱惑,使好些无知的小手痒痒的,既恐惧又刺激,渴望试一试不能写的那几个字。
有一次打扫学校公共厕所,一起打扫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止不住想乱写一些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字。我没写成,没把自己和家里人弄成反革命,是因为我掏铅笔时,看到一幅实在太怪的图画,木炭画的,画得很拙劣,器官不成比例。看得我脸发红,透不过气来。听人说这些都是男孩子,半夜爬进女厕所干的。
反标大部分也是男孩子写的,公安局查人时却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我把历史老师给的《人体解剖学》埋在枕头下,不放心,又放进书包里,生怕家里人瞧见。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见到这种图画,但这次完全不一样:照片上被枪毙的男人,天井里洗澡的男人,他们的器官叫我恐惧厌恶,脏得如同厕所里的画,而这本医学书上的裸体与器官,我却感觉洁净,甚至很美,危险而诱惑。我手按住胸口,全身开始出虚汗。
楼下房里挂钟“当”地响了一下,1点了。我与历史老师约好2点30分。走江边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医院,时间来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动了。我想责问他,给我那么下流的一本书,居心何在,算什么老师?
2
自来水管前,排着长队,没水,水桶都候着,顺路边歪歪扭扭,站五六个人。
太阳出来得较晚,但在午后突然变毒。屋阴下站着人。我高兴自己出门前抓了顶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来水,莫说人要渴死,连桶也要爆开了!”
往野猫溪轮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每次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小石桥连接两个被溪水隔开的山坳,但溪沟里淌着的都是附近工厂流出的污水,在阳光下闪着深黑红色的油星,有时发出绿蓝的光。这女人真是很脏,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据说有三十几了,还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庞,乳房也是一个女孩子样的。她的身体饱满,有着丰腴的大腿和臀部。每隔一两年她的肚子就大起来,春天隆起,夏天挺起,秋天就会蔫下去。谁也不知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后弄到哪里去了,就象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饿了就吃馆子里的剩饭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馒头,夜里走到哪就睡在哪。
人们说,她是花痴。
收购站的石桥栏是她最喜欢呆,也是唯一任她呆的地方。收购站里的两个老头,一个将旧报纸、塑料鞋子、烂布片、坏胶鞋、碎玻璃、烂铜铝锅等等,从门口搬进屋;一个记帐,拔着算盘,对着一个小窗口递出皱皱的毛角分币。
我有记忆就看见花痴了,她的眼睛混浊,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成泥条。冬天穿一双大大的臭胶靴,夏天光脚,收购站前满地是玻璃片,她的脚毫不在乎。不管见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趴下裤子,但她总是张开嘴笑呵呵,不象所有正常人那么仇恨人,成天开会批斗阶级敌人。
四年前,街道委员会传达“四人帮”被捕。会一开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