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读的60篇小说-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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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
“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啪,啪,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啪,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中国卷第8节 断魂枪(2)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地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作品赏析
《断魂枪》是老舍的短篇小说名篇,发表于1935年9月22日天津《大公报》第13期的“文艺副刊”上。小说采用对话式的叙述方式,通过比武求艺这一简单情节的刻画,绘声绘色地塑造了辛亥革命前后年间江湖艺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神枪”沙子龙意识到自己的绝技“五虎断魂枪”在洋枪洋炮面前失去优势后的懊丧、颓唐的心理状态。在艺术上,小说以小见大,通过小人物的前后变化反衬出大时代的变迁,暗示了为时代淘汰的落伍者的凄惨命运,流露了作者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心和对当时国术不为人重视的惋惜感。
中国卷第9节 春蚕(1)
‖作者简介‖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作家。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班。1916年后历任上海商务印务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民国日报》主编、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1928年赴日本,1930年回国,加入左联。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长、中国作协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子夜》,中篇小说《蚀(三部曲)》,短篇小说《春蚕》、《林家铺子》等。
一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漩,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呜!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