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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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讲台,便走上去,王工作员跟上去,小毛也跟上去把名册恭恭敬敬递给小常。
鼓掌声停了,人都静下来,小常翻开名册。这时小毛看见用起他的名册来了,十分得意。冷元、铁锁他们几个人却都摇头,暗想道:“昨天晚上不是说不承认他那个名册吗?为什么还要用它!”只见小常看着最后一个名字叫道:“崔黑小!”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站起来答道:“在!”这人是河南滑县来的一个逃荒的,穿的衣裳,粗看好像挂了几片破布。他好像不敢见人,站起来答了一声就又把头低下。小常问他道:“你因为什么入会?”崔黑小用他那豫北话答道:“咱不知道!”小常又问道:“谁介绍你?”他抬起头来反问道:“啥呀?”小常又说了一遍,他仍用他那豫北话道:“咱不懂!”冷元他们那些扔砖头话早就预备好了。这个说“谁也不懂”,那个说“只有小毛一个人懂得”,小毛急了,便向崔黑小发话道:“不是我介绍的你?”崔黑小道:“你问我多大岁数,写了我个名,我也不知道是弄啥啦呀?”扔砖头话跟着又都出来了:“查户口啦!”“挑壮丁啦!”“练习字啦!”……小常便正正经经向小毛道:“同志!这样子发展会员是不对的!你想他们连会里的行动纲领组织纲领都不懂,哪里会有作用啦?”小毛分辩道:“他是个外路人,不懂话。我不过把他浮记在后边,本来就没有算他。”小常道:“噢,原是这样,那就再问问本地人吧!”小常又翻开名册,从头一名李如珍问起。李如珍答了几句笼统话,也说不出具体要做些什么来。小常挨着一个一个往下问,有的老老实实说“不知道”,有的故意说些风凉话比方说“为了敬老爷”,“为了娶老婆”……小常问了两张以后,便停住了问,又正正经经向小毛道:“不行!咱们事前的宣传工作不够!”又向大家道:“我也不用再往下问了,看样子是谁也不了解。我们这个会,特别要讲究自愿,总得宣传的人先把会的纲领讲明白,谁赞成我们的纲领,自己找两个会员来介绍,再经过当地的分会组织委员准许,然后填了志愿书,才能算本会会员。现在这个名册作为无效,咱们再重新宣传重新组织。”冷元他们几个人齐喊道:“对!”冷元道:“又可惜把好几张纸糟蹋了!”小常接着道:“现在我先把牺盟会的行动纲领给大家谈谈。”接着就本着牺盟会行动纲领的精神,用老百姓的话演义了一番,说得全村男男女女都知道牺盟会是干甚的了。
他讲完了行动纲领以后,又说道:“现在大家既然知道牺盟会是干什么的了,谁想干这些,就可以自动报名。这个名册上的人,都没有按入会的章程入会,按章程入会的,在你们村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铁锁同志,我介绍的;一个是小毛同志,王同志介绍的……”才提出小毛的名字,大家轰隆轰隆嚷起来:“不要小毛!”“不要狗尾巴!”……白狗故意挤到前边大声道:“为什么不要?特派员说过'有钱的出钱',人家很有钱,有了人家,会里花钱不困难!”又有人说:“会里不用什么钱!不要他!”又有人说:“怎么不用钱?花钱路多啦!打日本能不用枪?教人家老叔给咱买几条枪!”又有人说:“你怕他不给你买啦?跟着龙王吃贺雨可以,叫他出钱呀?”冷元说:“那可不能由他!你不听特派员说'会员得照着纲领办事'吗?'有钱的出钱'是'纲领',只要他是个会员!”小毛听到要他出钱,已经有点后悔,却也不好推辞,正在踌躇,又听有个人说“出钱也不要他”,他便就着这句话道:“大家实在跟我过不去,我不算好了!”又向小常道:“特派员,入了会还能退出不能?”小常道:“在咱们的组织章程上看,出入都是自由的,不过能不退出还是不退出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小毛低声道:“不!大家跟我心事不投,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弄得会里不和气!”他满以为小常不知道他的为人,才找了几句大公无私的话来卖弄,好像真能为大家牺牲自己。小常早已猜着他是被大家叫他出钱的话吓住了才要退出,可是也不揭破他的底,也很和气地低声答道:“那你看吧!完全由你!”他见准他退出,除不以为耻,反而赶紧向大家声明道:“大家不用说了,我已经请准特派员退出了!”全场鼓掌大笑。
小常怕小毛面子上不好看,本不想在当场宣布,这会见他自己宣布了,也就宣布道:“小毛同志既然一再要退出,我们以后也只好请他在会外帮忙吧!这么一来,你们村子里现在只剩铁锁一个人是会员了。自今天晚上起,我跟王同志就都住在这新房子里,谁想入会就可以到这里报名。我,王同志,还有铁锁,我们三个都可以当介绍人。我还要到别的村里走走,王同志可以多住几天,帮你们成立村分会。”谈到这里,会就结束了。
当晚,冷元、白狗等六七个热心的人,到村里一转,报名的就有三十多个。小常见事情这样顺利,次日也没有走,当下就开了成立大会,选出负责人铁锁是秘书,杨三奎老汉的组织委员,冷元的宣传委员。负责人选出后,小常和王工作员又指导着他们分了小组,选了小组长,定下会议制度,这个会就算成立了。
第9章
下午开过了村牺盟分会的成立大会,晚上,小常、王工作员,正跟铁锁他们几个热心的青年人们谈话,忽然来了个穿长衣服的中年人,拿着个名片递给小常,说道:“特派员!我爹叫我来请你跟王同志到我们铺里坐一坐!”小常接住片子一看,上边有个名字是“王安福”,便问铁锁道:“这是哪一位?怎么没有听你提过?”冷元在旁抢着道:“是村里福顺昌的老掌柜,年轻时候走过天津,是个很开通的老人家。自从听说日本打进来,他每逢县里区里有人来了,总要打听一下仗打得怎么样。”别的人也都说:“去吧!你给老汉说些打胜仗的消息,老汉可高兴啦,逢人就往外传!”小常说了声“好吧”,便同王工作员,跟着王安福的儿子到福顺昌来。
他们走近铺门,一个苍白胡须的高鼻梁老汉迎出来,规规矩矩摘了他的老花眼镜向他们点过头,又把眼镜戴上,然后把他们让到柜房。柜房的桌子上早摆好了茶盘一壶酒,几碟子菜虽不过是些鸡子豆腐常用之物,却也弄得鲜明干净。小常一见这样子,好像是有甚要求前些时候,城里有几个士绅,因为想逃避合理负担,就弄过几次这种场面可是既然来了,也只好坐下。他想如果他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根据在城里的经验,就是吃了酒饭,仍旧可以推开。
小常这一回可没有猜对。王安福跟那些人不一样,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对别的从县里区里来的人,也没有这样铺张过,这时对小常,完全是诚心诚意地另眼看待。“七七”事变后,两三个月工夫日本就打进山西的雁门关来,这完全出他意料之外。他每听到一次日本进侵的消息,都要焦急地搔着他的苍白头发说:“这这这中国的军队都到哪里去了?”他不明白这仗究竟是怎样打的,问受过训的村长,村长也说不出道理来;问县里区里来的人,那些人有的只能告诉他些失败的消息,有的连这消息也没有他自己知道的多,道理更说不上;虽然也有人来组织这个“团”那个“会”,又都是小喜、春喜一类人主持的,也不过只造些名册,看样子屁也不抵;他正不知照这样下去将来要弄成个什么局面,忽然听说小常来了,他觉着这一下就可以问个底细了。小常这人,他也是从铁锁被捕以后才听到的。当时是反共时期,他不敢公开赞成,只是暗暗称赞,因为他也早觉着“非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一齐打倒,世界不会有真理”,只是听说小常是共产党,这点他不满意。春喜他们说共产党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他对于共产党,只是从字面上解释,以为共产党一来,产业就不分你的我的,一齐成了大家的。他自己在脑子里制造了这么个共产党影子,他就根据这个想道:“要是那样,大家都想坐着吃,谁还来生产?”他听人说过小常这个人以后,他常想:“那样一个好人,可惜是个共产党!”这次小常来了,他也跟大家一样,黑天半夜拄着棍子到铁锁门口听小常讲话,第二天晌午在更坊门口开群众大会,他也是早早就到,一直瞪着眼睛听到底。听过这两次话以后,他更觉着小常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认理真,见识远,看得深,说得透。他还特别留心想听听关于共产党的事,可是小常两次都没有提。这次他请小常,除了想问问抗战将来要弄个什么结果,还想问问小常究竟是不是共产党。
他陪着小常和王工作员吃过酒,伙计端上饭来。他们原是吃过饭的,又随便少吃了一点就算了。酒饭过后,王安福老汉便问起抗战的局面来。小常见他问的是这个,觉着这老汉果是热心国事的人,就先把近几个月来敌人的军事部署和各战场的作战情形,很有系统地报告了一番;又把中共毛主席答记者问时说的持久战的道理讲了一下那时《论持久战》一书还没有出版。王安福老汉是走过大码头的,很愿意知道全面的事,可惜别的从区里县里来的人,只能谈些零星消息,弄得他越听越发急,这会听着小常的话,觉着眉目清醒,也用不着插嘴问长问短。他每听到一个段落,都像醒了一场梦,都要把脖子一弯,用头绕一个圈子道:“唔是!”他对于打仗,也想得退简单,以为敌人来了最好是挡住,挡不住就退,半路得了手再返回来攻,得不了手就守住现有的原地,现有的原地守不住就还得退;退到个角上再要守不住,那恐怕就算完了。这时他见小常说像自己住的这块地方也可能丢,但就是丢了以后,四面八方都成了日本人,也还能在这圈里圈外抗战,而且中间还不定要跟敌人反复争夺多少次,一直要熬到了相当的时候,才能最后把敌人熬败。这种局面他真没有想到过。他听小常说完,觉着还可能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有些心不甘。他呆了一大会没有说什么,最后皱着眉头道:“照这样看来,熬头长啦呀?”小常见他这样说,就反问他道:“你不信吗?”王安福道:“信信信!你说得有凭有据,事实也是这样,我怎能不信?我不过觉着这真是件苦事,可是不熬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最后还能熬败日本,虽吃点苦总还值得。”他又捏着他的苍白胡须道:“我已经六十了,熬得出熬不出也就算了,可是只要后代人落不到鬼子手也好呀!自从日本进攻以来,我一直闷了几个月,这一下子我才算蹬着底了。”
接着他又道:“常先生,我老汉再跟你领个教:牺盟会是不是共产党啦?”小常觉着他问得有点奇怪,但既然这样问,也只好照着问题回答道:“这当然不是了!牺盟会是抗日救国的团体;共产党是政党,原来是两回事。”王安福道:“常听说先生你就是共产党,怎么现在又成了牺盟会特派员呢?”小常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只要愿意牺牲救国,不论是什么党不是什么党都可以参加牺盟会。”王安福道:“这我也清楚了,不过我对你先生有个劝告,不知道敢说不敢说?”小常还当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什么错处,马上便很虚心地向他道:“这自然很好,我们是很欢迎人批评的。”安福老汉道:“恕我直爽,像你先生这样的大才大德,为什么参加了共产党呢?我觉着这真是点美中不足。”小常觉得更奇怪,便笑道:“王掌柜一定没有见过共产党人吧?”王安福道:“没有!不过我觉着共产党总是不好的,都吃起现成来谁生产啦?”小常见他对共产党是这样了解,觉着非给他解释不行了,便给他讲了一会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最后告他说共产也不是共现在这几亩地几间房子,非到了一切生产都使用机器的时候不能实行共产主义。告他说共产主义是共产党最后才要建设的社会制度。又把社会主义苏联的情形讲了一些。说了好久,才算打破他自己脑子里制造的那个共产党影子。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常想,像你先生这样一个人,该不至于还有糊涂的地方啦呀?看来还是我糊涂,我只当把产业打乱了不分你我就是共产。照你说像在苏联那社会上当个工人,比我老汉当这个掌柜要舒服得多。”他又想了一下道:“不过建设那样个社会不是件容易事,我老汉见不上了,咱们且谈眼前的吧,眼看鬼子就打到这里来了,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救国。我老汉也是个中国人,自然也该尽一分力。不过我老汉是主张干实事的,前些时候也见些宣传救国的人,不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