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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55节

小说: 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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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四究竟不大知道丁杨的关系,总也希望能成事实,对于赵蒋二人,倒是很敷衍了一阵。眼巴巴所望的,便是月容在今天受过刘七的招待,明天到茶社来,看她是一种什么态度。
  到了次日下午三点多钟,又是宋子豪一男二女拥护月容来了。王四迎上前去,在后台口上,向她连连点了几个头,带拱着手道:“杨老板来啦,今天早。”月容笑道:“快四点了,也不早。”王四向她周身看看,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想不出要说什么,但眼光望着人身上,不交代个所以然,又有点难为情。便笑道:“杨老板今天穿着淡蓝的衣服,比昨天那件黑绒的更要边式得多,”月容也对自己胸前看了一看笑道:“没钱买绸料子,做件蓝布衣服穿。”王四笑道:“漂亮的人,穿什么也好看,你这样像位女学生。”说时,向她脚下看去,笑道:“少一双皮鞋,我来奉送一双。”月容微微地笑着,不觉走近了上场门。
  凡是卖艺的人,尤其是小妞儿,有这么一个牌气,末登场之先,爱藏在门帘下面掀着一线门帘缝,向外张望观众,月容在戏班子里也沾染了这种习惯。这时,走着靠近了门帘子,将身闪到上场门的一边,掀开一条帘子缝,将半边白脸,在帘子缝里张望着。当她开始向门外看的时候,还带了笑音,和身后的人谈话,后来这笑音没有了,她手扯了门帘,呆着在那里站住,动也不动。在后面的人,全也没理会到有什么变故。宋子豪向前一步,也到了帘子边下,笑道:“我瞧瞧,大概又上了个满座儿吧?”只见月容猛可的转回身来,脸红着,像涂了朱砂一般,连连的道:“他来了,他来了。”宋子豪倒是一怔,望了她问道:“谁来了?”月容抽回身,向台后那间小休息室里一跑,靠了桌沿站定,两手撑了桌子,连摆着头道:“这怎么办?”宋子豪也跟了进来问:“姑娘,什么事让你这样为大了难?”月容道:“二和来了。”宋子豪道:“他来了罢,难道还能禁止你上台唱戏吗?”月容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宋子豪道:“还有什么事觉得没有办法呢?”月容低了头很沉思了一会子,眼望了地面,将脚尖在地上画着,因道:“我就有点难为情。”她说这话,声音是非常的低小,低小得连自己都有些听不出来。宋子豪道:“这是什么话,唱戏的人,还怕人瞧吗?”月容道:“各有各的心事,你哪里会知道。”宋子豪道:“你怕他会叫你的倒好吗?”月容立刻正了颜色道:“不会的,他决不能做这样的事,他不会再恨我的,我晓得。我说难为情,是我觉得我作的事,有些对不住他,猛可的见着面,倒什么……似的,唉!”说着,垂下脖子去,摇了几摇头。
  黄氏在一边看了她那情形,不住地点着下巴颏,似乎已在计算着月容的各种困难。宋子豪被月容一声长叹,把话堵回去了,只有站在一边发愣。黄氏就只好接嘴道:“姑娘,你怎么这样想不开?你们一不是亲,二不是故,爱交朋友就多交往几天,要不,一撒手,谁也不必来认谁。他先对不起你,作起新姑爷来了,怎么你倒有些难为情去见他?”月容道:“他虽然另娶了人,可也不能怪他。你看他今天还追到这茶楼上了,可见他心眼里还没有忘了我。”黄氏道:“你既然知道他来是一番好意,你就上台唱你的戏,让他见你一面罢。你怎么又说是怕见他?”月容低着头,很是沉思了一会子,却抬起头来道:“哪位有烟卷,给一支我抽抽。”宋子豪在身上掏出一盒香烟,两手捧着,连拱了几拱,笑道:“这烟可不大好。”月容也不说什么,接过烟盒子来,取出一支烟衔在口里,宋子豪在身上掏出火柴盒来,擦了一根,弯腰送过去,黄氏也在墙上擦着了一根,送将过来,那小五娘看到桌上有火柴盒,刚正拿到手里。月容说声劳驾,已是接过去,自己擦上一根,把烟点了。其余两根火柴,自己扔在地上。月容也没有理会这一些,她自微偏了头,缓缓地抽着,这里三个人没看到她表示什么意见,也就不好问得。
  月容缓缓的把那支烟抽了一大半,这才问道:“大爷,今天咱们预备唱什么的?”宋子豪道:“你不说是唱《骂殿》的吗?”月容道:“改唱《别姬》得了,请你拉一段舞剑的《夜深沉》。”宋子豪笑道:“恐怕凑不齐这些角色吧?”月容道:“你去和大家商量,有一个霸王就得,只唱一段。”她交代了这句话,又向宋子豪要了一支烟卷抽着。宋子豪向门帘子外面张望一下,因道:“杨老板,咱们该上场了。”月容点点头,也没有作声。宋子豪提了胡琴,先出台去了。月容只管吸那烟卷,呆呆站着不出去。小五娘拧了把热手巾,走近前来,带了笑音低声道:“姑娘,你该上场了。”月容懒懒的接过热手巾去,随便的在嘴唇皮上抹了两抹,听着锣鼓点子已经打上了,将手巾放在桌上,低头掀着门帘子出来。
第三十六回 别泪偷垂登场艰一面 机心暗斗举案祝双修(3)
  照例的,全身一露,台底下就是哄然一阵地叫好。在往日,月容绷着脸子,也要对台底观众冷冷的看上一眼,今天却始终是低着头的,坐在正中的桌子角上。北方的清唱,是和南方不同的。正中摆了桌子,上面除了一对玻璃风灯之外,还有插着箫笛喇叭的小架子,再有一个小架子,上面直插着几根铜质筹牌子,写着戏名,这就是戏码了。所有来场玩票的人,围了桌子坐着,你愿意背朝人或脸朝人那都听便。女票友更可以坐到桌子里面去,让桌子摆的陈设,挡住了观众的视线。玩票的人,拿的是黑杆,并非卖艺,也没有向观众露脸的义务。不过这里要月容出台,目的是要她露一露,往日也是让她坐在前面一张椅子上,或者站在桌子正中心,今天月容闪到桌子里面去坐着,这是全观众所不愿意的。王四在四处张望着,见又上了个九成座,大家无非是为了杨月容来的,怎好不见人?自己也就挨挨凭凭的走近了桌子边,想和月容要求一下。不料走近一看,却吓了一跳。
  月容两手捧了茶壶,微低着头,眼眶子红红的。原来月容藏在桌子角上,虽然避免了人看她,但是她还可以看见别人。在玻璃灯缝里,已是不住的向外张着,在斜对过最后一排座位上,二和独据一张桌子坐在那里。他虽然还在新婚期间,但在他脸上,却找不着丝毫的笑容。穿了青呢的短大衣,回弯过两手,靠住了桌沿,鼻子尖对准了面前的一把茶壶,也是半低了头。但是他不断地抬着眼皮,向这里看了来,在这上面,决看不到他来此有丝毫的恶意。而且在这副尴尬情形中,分明他也是觉得会面就很难为情,似乎这里面有种传染病,当自己看过之后,也一般的感到难为情。于是索性将额头低过了茶壶盖,只管低了头。
  本来自己一出台,已到了开口的时候,只因为那个配霸王的男票友出茶社去了,临时由别人垫了一出《卖马》。现在《卖马》也唱完了,锣鼓点子一响,月容想到老藏着也不是办法,只得随了这声音站起来。先是两手按住了桌沿,微微低着头,和演霸王的道白。胡琴拉起来了,要开口唱了,这就抬起头来,直着两眼,只当眼前没有什么人,随了胡琴唱去。先是绷着脸子像呆子似的,后来的脸色渐渐变着忧郁的样子,不知不觉的,那眼光向二和所坐的地方看去。他那方面,当然时时刻刻,都向台上看来的,月容看去时,却好四目相射。看过之后,月容仿佛有什么毒针在身上扎了一下,立刻四肢都麻木过去,其实也不是麻木,只是周身有了一种极迅速的震动。但是让自己站在唱戏的立场,并没有忘记,胡琴拉完了过门,她还照样的开口唱着。宋子豪坐在旁边拉胡琴,总怕她出毛病,不住地将眼睛向她瞟着。她倒是很明白,把头微微低着,极力的镇定住。有时掉过身来,在胁下掏出手绢来,缓缓地揩擦几下眼睛,眼眶儿红红的,显然是有眼泪水藏在里面。
  王四坐在场面上,接过一面小锣来敲着,两眼更是加倍地向月容注视着。月容和这些注意的人,都只相隔着两三尺路,自然知道他们很着急,就眼望了他们,微点了两下头,那意思自然是说,我已经知道了。宋子豪算放了一点心,再跟着抬头向台下二和那里看去。他好像是在很凝神地听戏,两手膀子撑住了桌子,将十指托住脸腮,头低下去望了桌面。好容易熬到月容唱过了那段舞剑的二六板,以后没有了唱句,大家放心了。接着是加紧舞剑的情调,胡琴拉着《夜深沉》。
  那个座位上的丁二和,先还是两手撑了头,眼望了桌面,向下听去。很久很久,看到他的身体有些颤动,他忽然站起身来,拿着挂在衣钩上的帽子,抢着就跑出茶社去。到了茶社的门口,他站定了脚,掏出衣袋里的手绢,将两眼连连地揩着。听听楼上胡琴拉的《夜深沉》,还是很带劲,昂头向楼檐上看了许久,又摇了两摇头,于是叹了一口气,向前走着去了。但走不到十家铺面,依旧走了回来;走过去也是十家铺面,又依旧回转身。这样来去走,约摸走有二三十遍。一次刚扭转身向茶社门口走去,却看到三四个男女,簇拥着月容走了来,虽然她也曾向这边看过来的,可是她的眼睛,并不曾射到那人身上,被后面的人推拥着,她没有停住脚就随着人走了。二和站着,很是出了一会神,然后再叹了一口气,也就随着走出市场了。
  他新的家庭,住在西城,由市场去,有相当的距离。当他走出市场的时候,街上的电灯,已经亮着,因为心里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在街上也忘了雇车子,顺了马路边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回到家里时,已经完全昏黑了。那位作新人不久的田家二姑娘,这时已很勤俭地在家里当着主妇。晚餐饭菜,久已作了,只等着主人回来吃。看看天色黑了,实在等得有些不耐烦,情不自禁地到了大门口斜傍了门框,半掩了身子站定。胡同里虽还有一盏电灯,远远地斜照着,但还射照不到这大门以内。手挽了一只门环,头靠了门板边沿,眼睁睁的向胡同里看了去。
  二和的影子,是刚在那灯光下透出,她就在脸上透出了笑容来等着。二和虽到了门外,还在街的中心呢,二姑娘就笑向前迎着他道:“今天回来的晚了,公司里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吧?”二和默默地淡笑了一声,并没有答话。二姑娘在半个月以来,是常遭受到这种待遇的,却也不以为奇。二和进了大门,她又伸手携着他的手道:“今天该把那件小皮袄穿上才出去,你瞧,你手上多凉。”二和缩回手来,赶快的在她前面跑着,走到院子里,就向屋子里叫了一声“妈”。丁老太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晚呢?”…二和且不答复,赶快的向屋子里走了去。
  二姑娘看他那情形,今天是格外地不高兴,也就随着他,跑到屋子外面来。还不曾跨进屋子门,却听到丁老太很惊讶的问道:“月容又出来了吗?这孩子也是自讨的。”月容这两个字,二姑娘听了,是非常地扎耳,这就站着没有进去,在窗户外更听下文。二和道:“公司里有人说她在东安市场里清唱,我还不相信,特意追了去看看,果然是她。她没有出场,也就知道我到了,在唱戏之后,还让场面拉了一段《夜深沉》。不知道怎么着,我一听到了这种声音,就会把过去的事一件件地想起来,心里头是非常的难过,我几乎要哭。后来我坐不住了,就跑出来了,没有到后台去找她。”丁老太道:“清唱不是票友消遣的所在吗?她是内行了,还到那里去消遣干什么?”二和道:“茶社靠这些票友叫座,有愿在他那里消遣的,当然欢迎,不愿消遣,他们就暗下里给戏份。男票友不过三毛五毛的,像月容这样的人,两三块钱一天,那没有问题”丁老太道:“她有了职业也罢,年轻轻儿的,老在外面漂流着,哪日是个了局。”二和道:“改天星期,我要找着她谈一谈。我看前呼后拥的,好些人包围着她,和她谈话还是不容易呢。”丁老太道:“见着她,你说我很惦记她。大概她也不肯到咱们家来了;来呢,我们那一位,大概也不乐意。”说到这里,声音低了很多,似乎也有些怕人听到的意思。
第三十六回 别泪偷垂登场艰一面 机心暗斗举案祝双修(4)
  二姑娘站在门外,越听就越要向下听。听到最后,不知是何缘故,身体都有些抖颤,最后,她只好扶着墙壁,慢慢的走回屋去。到了屋子里以后,便感到满腔怒火由胸膛里直喷出来,仿佛眼睛和鼻孔里,都向外冒着火焰,手扶了桌沿,人就是这样呆呆坐着。自然,胸中这一腔怒火,能够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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