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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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嫂子,她那股子劲,我就没有。大嫂子,卤得了吧?让我来烧水下面,你来抻面。”大嫂道:“老太说你有一双巧手,你倒偏不抻面给老太吃?”
二姑娘放下面条,走过来,接了大嫂的铁勺,把两只大碗放在桌上,先将卤盛了一满碗,然后又盛了一个八分碗。田大嫂抻着面,抿嘴微笑。二姑娘把烧热了的一锅水,替代了炉子上打卤的小锅,然后找了一只瓷盘子,将八分满的一碗卤盖上,移着放到桌子里面。田大嫂点点头,向她微笑。二姑娘红了脸道:“你笑什么?”大嫂子且不理她,对丁老太道:“咱们两家合一家,好吗?”丁老太道:“好啊,你姑嫂俩,总是照看着我,这两天,吃饭是在这里,做活也在这里,真热闹,承你姑嫂俩看得起我这残废。”田大嫂笑道:“不是说目前的事。带着活到这儿来做,老人家吃我们一点东西,我还用着你的煤水吧?作人情也没作到家,值得说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我家二姑娘,自小就没有爹妈,把你当了老娘看待,你要不嫌弃的话……”二姑娘掀开了锅盖看水,笑道:“对了,拜你做干妈。水开了,下面吧。”田大嫂笑道:“不,找王傻子出来作个现成的媒,让她同老二做个小两口儿……”
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块面团,高高地举起,笑骂道:“你是个疯子,我拿面糊你嘴。”田大嫂举起手来,挡住脸,人藏在丁老太身后,笑道:“二姑娘,我起誓,我这句话,要不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我是孙子。”二姑娘将面团向面板上一扔,顿了脚道:“老太,你瞧,你瞧,我不干了,非打她不可。”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面,笑道:“你不干了?你就回家去罢。我们在这儿吃面。”丁老太听说,只是笑。田大嫂道:“老太你说一句,愿不愿意?”丁老太笑道:“婚姻大事,现在都归男女本人作主了,作父母的,哪能多事啊!要说到我自己,那是一千个乐意,一万个乐意。”二姑娘已是将锅盖揭开,把面条抖着,向水里放下去,望了锅里道:“我不言语,听凭你们说去。”于是拿了一双长竹筷,在水锅里和弄着面。
大嫂笑道:“若是这样说,还是有八分儿行了。二和呢,栽了这一个大筋斗,大概不想摩登的了,凭我一张嘴,能把他说服。再说,他对我们二姑娘,向来很客气。我们二姑娘呢,别的不提,一小锅卤,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二姑娘噘了嘴道:“还有什么,你说罢,留了大半碗,就有一大半碗吗?一个作嫂子的人,没有在别人家里这样同小姑子开玩笑的。老太,面得了,先给你挑一碗吧,趁热的。”丁老太道:“大家一块儿吃罢。”二姑娘道:“大家一块儿吃,面就糊了。煮得一碗吃一碗,又不是外人……”二姑娘挑着面,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大嫂子笑道:“不是外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开你的玩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疯了,我不同你说。老太,你先吃着。”她说着话,挑好了大半碗面,用瓷勺子浓浓的给面上加了许多卤,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手上。田大嫂道:“老太你吃罢,这是她一点孝心。将来多帮着儿媳妇,少帮着儿子罢。”二姑娘将眼瞪了瞪,还没有说话呢,可又来个多事的了。
第十七回 妙语解愁颜红绳暗引 伤心到艳迹破镜难回(1)
屋子里三位妇女开玩笑,外面可有人笑着,正是王大傻子进来了。他一路走着,一路嚷着道:“你们这是拿老太太开胃,二和整日的在外面跑着,脚板不沾灰,就是为了找媳妇,煮熟了的鸭子也给飞了,你们还说什么疼媳妇疼儿子的。”他说这话时,已是一脚踏进了屋子,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这里,就把话顿住了。见二姑娘弯了腰,正向水锅里下着面,这就笑道:“抻得好细的面,是老太请你们姑嫂俩呢,还是你姑嫂俩请老太?”田大嫂道:“面还有一点,打得卤可不多,你要吃的话,我去买佐料来打卤。”王傻子向桌上看着,现成的一大碗卤,这还罢了,桌子里面还搁有一只碗,把碟子盖着的,在碗沿上挂下金针木耳来。便向田大嫂笑道:“都是好街坊,也都是好朋友,二和不在家,你们还给他留上一碗,我现在这里的人,和你们要,你们也不给。那碟子盖着是什么?”田大嫂两手抻了面条子,向他看了一眼,笑道:“你问问老太太,那一碗卤,是我给留下来的吗?”二姑娘虽不说什么,脸也红了,在锅里正挑起了一碗面就向王傻子笑道:“我大嫂同你闹得玩呢,这一碗你先尝着。”她口里说着,先把面碗递到他手上,然后端了卤碗过来,连舀了好几勺子卤,向他面碗上浇着。王傻子两手捧着碗,笑道:“得啦得啦,回头咸死我了。”二姑娘笑道:“卤作得口轻,不会咸的。”说着,又塞了一双筷子到他手上。
王傻子有了面吃,把刚才所要问的话也就忘了,自捧了碗,坐在旁边椅子上去,稀里呼噜只管吃起来。田大嫂子手里抻面,可向王傻子笑道:“王大哥,今天这顿,是我们二姑娘请老太太吃的。你吃了我们二姑娘的面,将来二姑娘有什么事请你帮忙,你可别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软。”王傻子道:“这院子里街坊,有找我王傻子帮忙的时候,我王傻子辞过没有?”二姑娘只向她嫂子瞪了一眼,却没说什么,接连着把面条子下了锅。姑嫂二人,也都端着吃,她们浇卤,依然是浇着桌子中间那~碗,因为不大够分配,只彼此随便浇了两勺子卤在面上。直把面都吃完了,那碗里还有些剩卤呢。田大嫂道:“王大哥还来一碗吗?这碗里还有些卤,够拌一碗面的。”王傻子道:“我本来就不饿,是同你姑嫂俩闹着玩的。还有一点卤,该留给你们俩了。”说着话,自己抹一抹嘴,道着谢走了。
在这日下午,他挑了皮匠担子回家来,远远地看到了一匹白马进了大门,那准是二和回家了。自己把担子挑到家里,休息了一会,跟着也向二和家走去。只见二姑娘又在那里下面,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面,面前摆了一碗卤和一碟子咸菜。丁老太坐在旁边矮椅子上,正说着话。她道:“人家待你真不错,自己吃面,也舍不得多浇一点儿,为了你一个人,倒留下一小碗卤了。”二和道:“您知道,您就该拦着,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面,放在桌沿上,低声笑道:“全在这儿。”二和一抬眼,见她那长圆的脸儿,虽没有涂一点脂粉,却也在脸腮上透出两个红晕。她不像别的少女,有那卷着的烫发,只是长长的垂着,拖到肩膀上,梳得顺溜溜的。身上穿了一件蓝布旗袍,也没有一点痕迹。在那袖口里,还露出两线红袖子,可以知道她这衣服里面,还有一件短的红夹袄呢。在她右胁臂下纽扣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手绢,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样子。便欠了一欠身子,说声多谢。
王傻子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到,便搔着头发笑道:“二哥,你别有福不知福。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给你预备下的,面也有,卤也有。人家自己那份给我吃了,她俩就算没有浇卤,吃光面。放着家里现成的福不享,你骑着马满市去追爱人!你是烧糊了的卷子,油糊了心?谁是你的爱人?”王傻子一嚷,二姑娘靠了桌子站着,红了脸望着他没作声。田大嫂子手里,正把毛线打着手套呢,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向他沉着脸道:“呔!王大傻子,你可别不分皂白,糊涂乱说。请老二吃一碗,这有甚么闲话可说?我们没有让你吃一碗吗?你说话可得分清楚一点儿。”王傻子也红了脸,两手扭着身上的腰带,翻了眼道:“我……我没敢说甚么呀。”田大嫂道:“本来你也不敢说甚么!不过你不会说话,说的有点儿不中听。”二和看到这事情有点儿僵,放下碗,立刻抢到屋外来,向王傻子拱拱手道:“大哥,你瞧我了。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王傻子半天没作声,这才回想过来了,将手一摔道:“好啦,咱们骑驴子翻账本,走着瞧。”二和挽了一只手胳臂,就向院子外面拖了去,笑道:“大哥,你怎么啦?喝了两盅吧?我心里正难受着呢,你能在这时候跟我为难吗?”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样生气,觉得也许是自己说错了话,经二和~推也就走了。
二和回到家来,又只管向田氏姑嫂道着不是。田大嫂默然坐在一边,只是看他。二和吃完了面,把一只腿架在凳子上,侧了身子坐下,口里衔了半截烟卷,两手抱了膝盖,把两道眉毛深深的皱着。田大嫂瞅了他两眼,微笑道:“作老嫂子的,又该发话了。你在外面跑两天了,得着什么消息没有?”二和轻轻答应了一声没有,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对过椅子上,好像感到无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低声道:“大嫂,我回去一趟。”她说毕,从从容容地走了。田大嫂微偏了头,向二姑娘后影瞧着,直等出了跨院门,才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是个缘分。我们这一位,什么全好,就是摸洋蜡。”丁老太道:“怎么啦?你二姑娘晚上点洋蜡睡觉吗?她为什么爱摸洋蜡?”田大嫂笑道:“现在的姑娘,非摩登不可,她不摸灯,不是摸洋蜡吗?”丁老太哈哈地笑着,二和也笑起来。
田大嫂道:“你也乐了?你瞧你刚才皱了两道眉头子,三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你一笑,以为你从今以后不乐了呢!老太,不是我事后说现在的话,以前我就瞧着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你瞧,她也不用谁给她出主意,她就能在师傅面前变戏法跳了出来。现在一唱戏,那心更花了。”二和听了这种言语,又把脸色沉下来,只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默默无声。田大嫂笑道:“我这样说着,老二必定不大爱听吧?”二和笑道:“这有什么爱不爱听?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就算我是什么人,她已经远走高飞了,我还讲着她干什么?”田大嫂道:“因为你已经有了笑容了,我才肯接着向下说。像你这么大岁数,本来也惦记成家。再说,你们老太太眼睛不方便,正也短不了一个人伺候,不过你所要的那种人,是吃苦耐劳,粗细活全能做的人。至于小花蝴蝶子似的人,好看不好吃,放在你们家里,恐怕也是关不住。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个相当的人,只要姑娘皮肤白净,五官长得端正,那就行了。”二和笑道:“大嫂子这话劝得我很对,可是我这样的穷人,哪儿去找这样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大嫂笑道:“有呀,只要你乐意,这红媒我就作上了。”
第十七回 妙语解愁颜红绳暗引 伤心到艳迹破镜难回(2)
二和微微的笑着,也没有答应她的话,自在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根,慢慢地抽着。田大嫂手上打着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头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会,看看天色已晚,就对门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两三天,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我该出去洗个澡了。”说着,站起来,牵牵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许是那样凑巧,他出来,刚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面进来,也许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这里,没有来得及闪开。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门的时候,她闪在旁边,低了头,让二和过去。二和出那跨院门的时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后,不知何故,却站着顿了一顿。因之,二姑娘虽然是低了头站在一边的,她看见地上站的两条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面前了,这样静站着,约摸五分钟。还是二姑娘低声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发那傻劲了,我出去洗个浴。”二姑娘虽没说什么,却听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虽然说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门以后,他的意思就变了,他脚不停步地就上戏馆子里走去。月容搭的那个戏班子,今天换了地方,换在东城的吉兆戏团演出,这戏馆子的后台,另有一个门在小巷子里出入,无需走出大门。二和一直地走到这后门外,就来回的徘徊着。在一处车夫围着一个卖烧饼的小贩,和一个卖热茶的孩子的地方,那里立了一根电线杆,上面一盏街灯,正散着光线,罩着那些人头上。二和远远看去,见其中有两个车夫,正是拉女戏子的,于是缓缓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几个铜子,向小贩手上买了一套油条烧饼,捏在手上,靠了电线杆咀嚼着,自言自语地道:“真倒霉,等人等不着,晚饭也耽误了。这年头儿交朋友,教人说什么是好。”他这两句话刚说完,那墙旁包车的踏板上,坐着一个黄脸尖下巴的车夫,两手捧了一饭碗热茶,嗄嗄地一声,又嘎地一声喝着,这就插嘴道:“喂,你说找谁呢?你跟我们打听打听就行。”二和笑道:“哥们劳驾,我给您打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