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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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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街人行道上走着,听他们所说的结果。
  走尽了一条大街,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月容不听到身后有什么闲言闲语了,这才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外的阶沿石上,站定了,透过一口气,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就在这时,倒吓了一跳。那姓宋的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相距还不到三尺远。他因月容回转头来,就抬上手扶着帽边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你提不动了吧?我给你提一截路,好不好?”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已是不见,本待要笑出来,却极力的板住了面孔,微摇着头道:“不用劳驾。”那少年笑道:“我反正知道杨老板府上的,你还怕雇车漏了消息吗?”月容看看他这嬉皮赖脸的样子,只是微欠了身子,向人发笑,说话之间,已是向前走来了大半步。所幸身后这店铺,是家大绸缎庄,在柜台外,还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要不然,这些话,让他们店伙听到怪难为情的。因之两道眉毛头子皱了皱,大声叫着车子,就用这种声音,来镇慑那人,而且把眼睛向他瞪着。他微笑道:“别急,我不送得啦。你记着,后天晚上,我要特别捧场,那一天要赏面子,对我们叫好的朋友,打个‘回电’,这没有什么,哪个唱红了的人,没有这样一手?叫人捧场,能让人家白白的捧场吗?”月容没有理他,依然继续的叫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拖过来,她还是不讲价钱,跳上车去走了。
  到了星期一这天,恰好这班子里的名青衣台柱子吴艳琴请假,因之唱压轴子的角儿,推着唱大轴子,唱倒第三的角儿,唱压轴子。这晚的《贺后骂殿》,还是月容同李小芬两人配合。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凭着自己初上台的一个角儿,无论人家怎么样好,是唱不到压轴子这种地位,今天无意中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的。她这样想着,上午没有到丁家去,只是在家吊嗓。到了下午,以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个招呼了,偏是天气阴沉着,下起雨来,月容不由得噘了嘴,闷坐屋角里。
  杨五奶奶看到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那一点毛病,好容易得一个唱压轴子的机会,又要回戏了。”月容两手放在怀里,互相抚弄着,噘了嘴道:“谁说不是?”杨五奶奶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回戏了。刚才我打电话去问过,戏馆里已经卖掉了两百多张票,还卖了三个包厢,把吴艳琴的戏分刨消,馆子里已经够开消的了。”月容道:“下雨的天,买了票的人,也不会去。”杨五奶奶道:“那你管他呢,买了票不来,那活该不来。”月容身子一扭道:“唱一回压轴子,总也让人看到才有意思。”杨五奶奶笑道:“你这孩子,也好名太甚。”月容听到师母这样批评着,不说什么。
  也是自己不放心,吃过晚饭,就带了行头,坐车向馆子里去。那雨竟是天扫人的兴,更是哗啦哗啦,陆续地下着。月容放下行头包袱,第一件,就是到上场门去,掀开一线门帘子缝,向外张望着,池子里零零落落的坐着很少的看客,电光照着一排一排的空椅子,十分萧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第三四排东角上,却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虽然那位姓宋的少年还没有到,认得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料着他也会来的,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全都解除。
  手牵了门帘,掩了半边脸正出着神,肩膀上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看时,便是今天移着唱大轴子的刘春亭,便笑道:“你今天干吗来得这样早?”刘春亭道:“你还不知道吗?艳琴同前后台全闹别扭,她不来不要紧,小芬也请了假,这样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戏不可。那意思说,没有她俩就不成。刚才李二爷把我先找了来,商量着,你先唱《起解》,我还唱《卖马》,回头咱们再唱《骂殿》。本来我是不唱《骂殿》的,可是为了给点手段艳琴瞧瞧,我就同你配这一回,你干不干?”月容比着短袖子,连连作揖笑道:“你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不干的吗?可是《卖马》下来,就赶《骂殿》,这里头没有过场,恐怕你赶不及。再说我《起解》的衣服同鱼枷,全在家里没拿来。”刘春亭道:“那没关系,我唱在你头里,也可以的。我就是这样想,要帮人家的忙,就帮个痛快。”这话没说完身后就有人道:“若是这样子办,我保今晚上没问题。”月容看时,正是这馆子里最有权威的头儿李二爷。他扛起两只灰夹袍的瘦肩膀,两手捧了一杆短旱烟袋直奉揖,伸了尖下巴笑道:“我先贴一张报单出去试试,假如这百十个座儿不起哄,就这样办了。我认得,这里面有一大半熟主顾。”月容微笑着,也没说什么。不到二十分钟,东边看楼的包厢外面,就在栏杆上贴了几张三尺长的大纸,上面写着:
  今晚吴李二艺员请假,本社特商请刘杨二艺员同演双
  出,除刘艺员演《卖马》,并与杨艺员合演《骂殿》外,杨艺
  员月容加演《女起解》一出,以答诸君冒雨惠临之盛意。
  这报条贴出来以后,听到那台下的掌声震天震地地响着,尤其是那西边包厢里,有人大声喊道:“今天算来着了!”月容原来没有留意到包厢里去,这时在门缝子里向楼上张望着,果然那位姓宋的同了几位穿长袍马褂的,高坐在那里。他那一排三座包厢,都已坐满了人,他是坐在中间一个包厢里的,同左右两边的人,不住地打招呼说话。显然是这三个包厢,全是他一人请来的了。前天他说是来捧场的,果然来了,而且不是小捧,除了散座,还定有包厢,假使自己今天不唱,那未免辜负人家一番好意了。
  她如此想着,自然是十分的高兴。在大雨淋漓的时候,馆子里也派了人到杨五爷家去,将她女起解的行头取了来。当她结束登场的时候,门帘子一掀,不先不后,正对了她向台下的一个亮相共同的发了一声好。楼上下虽只有百十来个人,可是这百十来个人,很少闲着的,全是拿起巴掌,劈劈啪啪地鼓着。差不多月容唱一句,台下便有一阵掌声,尤其坐在三个包厢里的人,那掌声来得猛烈清脆。等月容下场了,换了刘春亭上去,第一就没有碰头好,第二偶然一两阵叫好,也不怎样的猛烈。月容心里头这就十分的明白,今天到场的人,完全是捧自己的了。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驱车送艳 不妨灯掩映举袖藏羞(1)
  这晚上,戏馆子看戏的人,尽管是很少,空气可十分紧张,连后台的这些人,都瞪了两只眼,向月容看着,觉得她这样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意料的事。月容越是见人望着她,越是精神抖擞,笑嘻嘻的在后台扮戏,虽然,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倒下来似的,但也不听到雨声。
  到了《贺后骂殿》这出戏该上场了,自己穿妥了衣服,站在上场门口,尽等出场。见到小丑宋小五,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斜对人望着,便伸手道:“宋大姐,给支烟我抽抽,行不行?”宋小五口里连说着:“有,有,有。”~手按了衣襟,一手便到怀里摸索着去,立刻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根,两手恭递着送到月容嘴里衔着,笑道:“取灯儿我也有。”说着,把烟卷揣了进去,抬起一只腿来,将腰就着手,在口袋里再摸出一盒火柴来,这就擦了一根火柴,弯腰递上。月容倒是不客气,就了火吸着,因道:“我明天请你。”宋小五笑道:“我前天说的话怎么样?还是那位宋大爷不错吧?我看这池子里的人,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来的客,楼上三个包厢,就更不用提了。他在这戏园子里听了一年的戏,谁也捧过一阵子,可只有这次捧你上劲。”月容喷出一口烟来,将眼睛斜瞟了她道:“老大姐,干吗又同我开玩笑?”宋小五顿脚道:“你这话真会气死人,我报告你实在的话,你说我同你开玩笑!”月容道:“今天这么大雨,倒想不着还有人听戏。哟,打上啦,我该上场了。”说着,把烟卷扔在地上,把扮好了站在面前的两上皇子,一手抓住了一个,就向帘子外走去。
  宋小五站在一边,对了门帘子外出神,早是轰天一声的“好”叫了出来。那位场门打帘子的粗男人,摇摇头着:“新出屉的馒头,瞧这股子热哄劲儿。”小五道:“就瞧她今天这样子,已经抬起身价不少了。下辈子投胎,和阎王老子拼命,也得求他给个好脑袋瓜。”打帘子的人,听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评意味了,不敢插言。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么感想,月容在外面唱一出戏,她就在上场门后,听一出戏。果然台下的叫好声,都是随了月容的唱声,发了出来的。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小五抬起一只腿,架在方凳上,将手在膝盖上点着板眼,暗下也不免点点头。那台上听戏的人,却也如响斯应的叫出“真好”两个字来。
  戏完了,月容进得后台来,所有在后台的人,一拥而上,连说:“辛苦,辛苦。”月容笑得浑身直哆嗦,也连说:“都辛苦,都辛苦。”自己回到梳妆镜子下去卸妆的时候,那李头儿口里衔了一枝旱烟袋,慢慢地走来了,笑:“杨老板,你红啦。”月容本是坐着的,这就对了镜子道:“二爷,你干吗。这样称呼。”李二爷笑道:“我并不是说有人叫过几声好,那就算好。刚才我在后台,也听了你一段快三眼,那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杨五爷一手教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月容道:“那总算我没让师傅白受累,可惜我师傅今天没有来。”李二爷微笑着:“也没接下去说什么。”
  月容穿好了便衣,洗过了脸,正在打算着,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止,要怎样回去,前台有个打杂的跑来报告道:“杨老板,馆子门口,来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个司机的对我说,是来接替你回去的。”月容笑道:“你瞧,一好起来,大家全待我不错了,我师傅还派了汽车来接我,其实有辆洋车就得啦,汽车可别让他们等着,等一点钟算一点钟的钱。”口里说着,手提了行头包袱,就跑出戏馆子来。看到汽车横在门口,自己始而还不免有点踌躇,然而那司机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已是推了车门,让她上去。月容问道:“你是杨冢叫的汽车吗?”汽车夫连连答应是,月容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自然是很高兴的跨上车子去。车子开了,向前看去,那前座却是两个人。那个不开车的,穿的是长衣,没戴帽子,仿佛是乌光的头发,心里正纳闷着,那也是个车夫吗?那人就开言了,他道:“杨老板,是我雇的车子送你回去。不要紧的,你不瞧我坐在前面,到了你府上门口,我悄悄地停了车子,我们车子开走了,你再敲门得了。你脚下,我预备下有把雨伞,下车的时候,可以撑伞,别让雨淋着。”月容听那人的话音,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场的宋大爷。这倒不知道要怎样答应他的话才好,就是谢谢吗,那是接受了他这番好意;说是不坐他的车子吗,看看车子头上,那灯光射出去的光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待要下车去,烂泥地里,一会子工夫,哪儿雇车子去?她这样想着,就没有敢反对,也没说什么。
  那车子的四个橡皮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得吱吱发响,虽然不时的向玻璃窗子外张望出去,然而这玻璃上洒满了雨水,只看到一盏盏混沌的灯光,由外面跳了过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好在自己不说话,前面那个姓宋的也不说话,一直到那车子停了,那姓宋的才回头过来道:“杨老板,在你那脚下,有一把雨伞,你撑着伞下去罢,到了你府上了。”月容听了这话,还不敢十分相信,直待把车子门打开了,她伸头向外看看,那实在是自己家门口了,这才摸起脚下的那把雨伞,立刻就跳下车去,一面撑着雨伞,一面三脚两步的向大门前跑。至于后面还有那姓宋的在连连叫着,也不去理会,自去敲门。不想那个姓宋的在雨林子里淋着,直追到身后叫道:“杨老板,杨老板,你忘了你的行头了。”月容不觉回头来,哦了一声,姓宋的便将手上的大衣包袱,两手捧着,送到雨伞下面来,笑道:“杨老板,你夹着罢,可别淋湿了。”月容右手打着伞,左手便把包袱接过。家门口正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挂有电灯,在灯光下照着他那件长衣服,被雨打着,没有一块干净的所在。这倒心里一动,便道“谢谢你啦”。姓宋的已经是掉转身去,要向车子里钻,这可又回过身来,连连点了几个头道:“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虽是那风吹的雨阵,只管向他身上扑了去,他也不怎样介意,把礼行过,方才回转身扑上汽车去。月容看到车子已经开着走了,这才高声叫着开门,果然,家里人开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去远,也就放心回家了。
  这晚在床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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