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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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回到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悠悠地吐着,说:“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马铃不知道他说的是徐罘还是李天佐,怔怔地看着他。他诡秘地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他又想起李天佐在徐罘客厅里撒尿的情形,又笑了。
这次,马铃也笑了起来。
徐罘到夏乃尊家里,对鹤发童颜的夏乃尊说:“你对不住我,你没有把那个地方的险恶全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了,那里是狼窝。”
夏乃尊把练功用的龙泉宝剑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然后掉转过身子,对徐罘说:“我送你一句话: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人,一贪痴便成商贾。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心有挂牵,乐境成苦海。你以为如何?”
徐罘长叹一声,笑道:“你现在是得道成仙了。”
“可是,十年前你就把马寅初的条幅挂到了墙上———那条幅怎么说的来着?”
徐罘苦笑一下,念道:“去留无意望窗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对呀!这是多好的意境!”
“别说了,老夏。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实际上是看不清事情的……”
夏乃尊说:“既然现在看清了,就算了吧,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开始就对你说过,那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是强调得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人嘛,总是断不了尘念啊,就连我也还惦着你的正局级呢,何况你自己?我们干几十年了,为自己争一下级别有什么错?我要说的是,你这个人干事太认真。谁不知道房子是Z部的一团乱麻,你没事干吗要去解它?你解不开它,在这以前有的人也这样干过,不是都败下来了?共产党的官不是你那样一种当法。所以我说你算了,下来算了。有时候人在事中不容易明白,退出事外,想一想,噢,原来是这样……就像古人说的: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偶听蝉吟燕语,方知静里乾坤。实际上我也是退休以后才把好多事情想透的。”
徐罘只说在清房问题上遇到了障碍,没有说李天佐的事情,能引来夏乃尊如此一番议论,反而更使徐罘震聋发聩,更使他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再干下去了。为此,他专门找了廖济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廖济舟这次没有关注到吴运韬在整个事情当中的作用。他只是慨叹“李天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但是他并没有从上级组织的角度提出怎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徐罘非常失望。他说他不想干下去了,辞职。
廖济舟不以为然,说:“工作,总会有困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情。”
徐罘赌气地坚持要辞职。“这事我可不能答应,老徐。”廖济舟认真地说,“我答应了这事,小康问起来,我没法解释……”徐罘怔怔地看着廖济舟,觉得今天这个人完全不在状态。对的,徐罘的感觉是对的,廖济舟心里正在为一件他个人的事情烦着,无心对徐罘的问题做分析思考,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让可怜的徐罘不要这样沮丧,不要辞职。
徐罘客气地和廖济舟告辞,说他再考虑考虑。廖济舟显然已经忘记徐罘要考虑什么,连连说:“对,再考虑考虑,人嘛,都有缺点,我看还是得慎重……”
徐罘离开廖济舟的办公室,看看前后无人,迅疾地走到邱小康秘书左强办公室门前。邱小康一般不到机关来,要见邱小康要和他的秘书左强预约。
要跟左强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徐罘犯怵,要不是刚才廖济舟反常的姿态,他是不会找他的。
“哟,徐罘。”左强直呼其名。“你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徐罘还站在门口,左强就从写字台后面伸出手来。徐罘紧走几步握住那双手,笑着。“坐。”
徐罘坐下。左强仰在真皮转椅上,像看淘气的孩子一样看着徐罘,说:“还行。”徐罘一时弄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神色有些茫然。“我是说你气色还行。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干一年能有这样的气色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左强。”徐罘用动人的语气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
“说,什么事?”
“我不想干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怎么,什么事也没出,我就是不想干了……”
左强知道徐罘马上就要说他想见邱小康了。
“为什么不想干了?”
“咳!”徐罘叹道,“这说来就话长了,我想……”
“你跟我说一说。”
徐罘说了一下,但他没说李天佐撒尿的事,他害怕看到左强笑起来。
“这事儿得由小康来定。”
“就是就是。”
“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一下,等我的电话。”
“好好好。”
第三天上午,左强把电话打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的办公室,说邱小康马上见他。徐罘要了车,急急忙忙赶过来,先到办公厅。办公厅主任是一个最近从外面调来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客客气气,用动听的嗓音让徐罘坐在沙发上等一等,然后就出去了。过一两分钟,办公厅主任又翩然而至,对徐罘说:“徐主任,您请。”
办公厅主任把徐罘带到邱小康办公室门口,就停下来,等徐罘进去,在徐罘身后轻轻把门关上。
邱小康面色红润,兴致也很好,见到徐罘非常高兴。先聊了一会儿别的,随后就说到正题。徐罘在膝盖上摊开一个笔记本,说他要说的事情。
邱小康静静地听着徐罘的叙述,不时像拉家常一样问上一两句,整个看上去像是两个朋友在叙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是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决定着二百多人的命运,决定着一些人政治生涯的走向。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最小震动的方案。”徐罘结束了关于他离任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以及整体发展战略的叙述。
邱小康在沙发上动动身子,沉吟着说:“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
左强进来让邱小康签发一份文件。邱小康翻阅那份文件的时候,左强和徐罘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事情按照他的安排顺利进行他很满意;徐罘则用目光对他表示了感谢。左强走后,邱小康接着说下去。
“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邱小康有无论什么事情都打不断他的思路的杰出才能,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十分钟之前说的那半句话,“但是,能不能让吴运韬继任你当第一把手,这事要考虑……”
“可是吴运韬……”
“这事要考虑,党组要考虑……我看就这样吧?老徐呀老徐呀,就这样你就退下去了?”
“真的真的。”
邱小康爽朗地笑,徐罘也跟着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蒋老师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些糊涂,认不出人。”
“年纪大了。”
“是。她八十六岁了。”
“老人真不容易呀。”
…………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张旗鼓的清房工作不了了之,却带来了谁也没有料到的结局:徐罘提前退休回家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暂时没有增加新的人选,但是剩下三个人的职务和排序做了改动———主任:吴运韬;党委书记兼副主任:富烨;副主任:孙颖。
廖济舟代表党组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谈话,通报了党组的决定。从廖济舟办公室出来,吴运韬让自己的车空驶回去,挤到了徐罘的车上。
“老徐,这一定是您的安排,您这是在杀我。”吴运韬攀着徐罘的座椅靠背,诚恳地说,“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罘拍拍吴运韬的手,动情地说:“不会有人这样认为,老吴。这一年多你是怎样支持我工作的,有目共睹,廖济舟看得到,邱小康也看得到。”
“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也没想到,”徐罘说,“对任何一个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当一把手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火坑……”徐罘突然意识到司机的在场,“不说这个了。我马上就到六十了,退下来,正当其时。”
“人和人是有感情的,老徐。我经常想,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事情,靠的是什么?朋友!有了朋友……”
吴运韬亢奋地说着有朋友如何,没有朋友如何,但是徐罘的思绪早已飘到远处去了。
平安就是福,徐罘想,位置当然有许多诱惑,你可以出国,可以以公差名义旅游,你请客送礼的花销都可以报销,你有专车坐,你见到的都是讨好你的微笑……直到要退下来,徐罘才知道人们究竟为什么都迷醉于对位置的追逐,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但是你不能没完没了地追逐,没完没了地追逐总有一天要出事情。适可而止,全身而退。在家里陪陪老伴,照看孙子。天伦之乐。真的要把胡子留起来了。这个很久以来无法实现的小小的奢望,这回就能够实现了……”
他想象自己蓄着白白的胡子时的情景,微微地笑了,他用这种笑掩盖内心深处惘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正在像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
这一年冬天北京无雪,干冷干冷。污浊的空气像是一顶巨大的盖子,笼罩着这座喧嚣着的城市,一千二百万人就在这顶盖子下面活着,快乐的不知道再应当怎样快乐,痛苦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痛苦,清醒的在清醒中体味着清醒带来的烦恼,麻木的反而比所有人都活得幸福……人生百态,既是命定,也是每一个人的性格使然。
人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动机,就其实质来说都是为了生存。生存意识在不自觉状态下作用 于一个人,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生存意识甚至不是来自于现世,而是来自往世,由几代人、几十代人的经历凝固而成,以一种“无意识”状态作用于在现世行走着的人,这个人的内心欲求会处在不自觉状态。所以,一个人怎样想和怎样做,常常是外力无法干预和改变的,这就是古人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既然这样,纪小佩试图改变金超的某些想法,挽救这个家庭的努力最终归于失败,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我为什么对他不满意?”纪小佩常常这样问自己。
她知道他的内心欲求,一个普通庄稼人后代的内心欲求,就像他的父辈拼命多打粮食让自己在村人面前活得体面一些一样,他就是想爬到某一个位置上去,活得尊严一些……这错了吗?他说过: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和你,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吗?当时她无言以对,是啊是啊,这不是错误啊!我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也需要那些东西吗?
在中国文化大学,这个本应最没有权力色彩的地方,权力都无处不在,她听到了太多让人沮丧的事情,这些事情勾勒出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世界,人的种种欲望,像地沟里的污水一样恣意翻腾,相互之间的争斗永无止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纯洁的女孩儿把贞节和色相当成谋取功名财富的手段,看上去正正派派的小伙子厚颜无耻地把灵魂抵押给权势者……无处躲藏,一个想洁身自好的人,会永远生活在别处,永远漂泊……种种潜规则把冠冕堂皇的社会运行机制销蚀得千疮百孔,你涉身其中,你又不按照潜规则行事,好,你将得不到关照,这意味着在住房、职称、职务升迁等一系列切身利益问题上被排挤,人家“公事公办”地就把你解决了……一个叫康飞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像苍蝇一样追随在陆明左右,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现在已经是中文系副主任了,有了自己的住房,在学术研究上也取得了很大成就,到日本、美国、德国进行了几次学术交流活动。假设善于钻营不是什么恶德,它只是在官路上行驶的马车,那么,他可以当官,可以谋到住房,可以享受种种老百姓没有的特权,但是,在学术研究上难道也可以谋到成就吗?纪小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金超把这个问题说破了,他对纪小佩说:“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里,权力不仅仅意味着看得见的利益,同时还是许多看不见的利益的分配者,机会,实际上也是一种利益……康飞得到的正是这样的机会,所以,也许他的论文质量不高,但是能够在权威杂志上发表,能够不断地把自己的姓名灌输到读者的脑子里,于是,他在学术上也就真的有所建树了……我在出版界混了这几年,接触过不少因为身在出版单位才成为作家的作家,他们的机会是职业给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道理。我经常想,如果这些作家当初不在文学杂志或出版单位工作,他们最终会不会成为作家?我想他们不会的。机会是一种特权。”
纪小佩愣愣地看金超,为他的真知灼见而惊异。金超无意中说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