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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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讲?
心想你不过跟他聊了一些开荒种地,忽地恍然——奉孝,可是觉得此人此刻不过权宜,不会长久留在许都,终非池中之物?
郭嘉默认,拿着筷子的手指凝固。
适才那大耳儿不小心跌落了筷子并非无意,而是的确被看透了腹内机关——他从来未规划过要十年树木,不过种一冬蔬菜,不必有甚收成,待羽翼稍丰,即要忘恩负义。
曹操眯起眼,端详石雕一般的眼前人,奉孝果然……
还未斟酌出妥帖的词句,郭嘉呀的一声跳了起来,手中举着一只筷子,正烧得噼啪作响。
一团忽明忽暗的火,映得他眼眸发亮。
将军,关于勾践灭吴,另有一说——郭嘉走到池边,将手中的火插进池水,嗤的一声,登时灭了,无声无息——说西施与范蠡,从此归隐五湖,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筷子从水中提起的时候,一小滴水珠扬在了脸颊上,他伸出一根手指,堪堪擦去。
细看还有一丝灰色的痕。
……而不是绝代佳人屈死,化为鲤鱼,将军……究竟喜欢哪一种结局呢?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他的出人意表。
也就不觉的这话题转换得有多迅猛,只是曹操盯着他的面孔,实在很想将他脸上那一抹灰色擦去,正犹豫着要动手还是不,他走上倾心亭,手中乌黑的筷子掷在桌上,眯起眼似笑非笑。
这唇角的危险弧度,竟似一枚蛊。
与其虚情假意泛舟五湖,不若凄绝一死——曹操回眸看着池塘,躲开他的面孔。池中一片鳞光,它们果然是那佳人所化?
正是,郭嘉的手指在杯沿轻敲,又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刘备同将军虽不是一类人,可要论创一番事业的热望,怕是比将军更炽,说什么功成身退远离乱世,都只是传说而已。
说罢叹一口气,饮尽杯中酒。
眼神瞬间迷离起来——将军,落花春……果真是佳酿,后劲……再次倒在桌上。
捏几下他的肩,巍然不动。
手心觉得他肩骨扎手,怎么会瘦至如许。
荀彧说他多喝了几杯就直接倒头睡去,看来是真的。
曹操叫人来抬郭嘉,足下一个趔趄,奇怪,并未多喝,怎么也似,有些醉意。
将奉孝抬至内室,好生侍侯。
醒来的时候郭嘉愣了一下,这墨色回纹的绫帐并不是熟识的风格,并非自己的床榻,也不是……文若的床帐。
挪了挪身体,嗓子里涌上一丝酒意。
如果醉在文若家,睁眼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决不是这样缀着流苏的帷幔,而是——那个人的脸色——或者瞪着眼望,或者伏在床沿,睡过去。
只是额角总是红。
文若生气着急不知所措的时候,常常要用力揉自己的额角,好似揉上一揉,便能揉出妙计安天下。
郭嘉从来不觉自己喝醉有什么值得他紧张的。
原来是在将军府,正欲爬起来,只觉得一阵昏沉,有人在帐外问道,郭大人醒了?温香软玉。
伸手一撩帐子,谁知外面还有一重,叹口气,挪出去再掀一层,刚摸到帐沿青灰色的流苏,就有一双白皙的手帮忙将帐子绾起,系上帘钩。
又将最里一层也勾住。
重重三叠,最外一层尚未放下,里面二重皆是薄薄烟罗,故而有淡淡光亮透进。郭嘉嘴角勾出一弯浅笑,敢问姐姐,现在是何时辰?
丫头噗哧一笑,现在,大概三更了吧。
下得床看,果然窗外丝毫不亮,一片漆黑。卧房里赫然点着八尊银树宫灯,每尊上叉出十来枝分叉,支支蜡烛把一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眼前这丫头不过二十上下,长着张巧嘴,言笑偃偃。
将军此时,还不安寝么?
哟,小丫头又笑——大人打量我们将军只有一张床可睡,难道不能去找哪位夫人不成?
郭嘉没料到竟被她抢白,转而低头不语。
丫头收起笑容,只是今日将军仍在书房,大人霸占了将军的床,将军就只能秉烛夜读了。
第 5 章
郭嘉是认得书斋的路的,但那丫头自告奋勇领路,不像忤了她的兴致,走到书房门口,她盈盈一拜退下,回头笑,我叫翠娘。
点点头见她去了,郭嘉侧首。
窗上映着一抹剪影。
忽然很想知道,他在看的是什么书。
忽然很想知道,那个扬眉冷目,仿佛冰山的男人,是不是恰如自己所想一般——虽然冰雪皆是冻成一块,却是……酒精凝成的。
舒袖扣门。
不等里面的人出声,就推门进去。
他支颐坐定,手里握着本书。
整个书斋里只有一张椅子,他只得走近去,倚在窗边,滴滴答答,居然下起雨来,院外的梧桐树影摇曳,冷风如洗。
曹操望定那书,子夜扣门,竟不是狐。
让将军失望了——抬头就是一张如狐般妖怨的笑脸。
从桌边看去,他手中的书赫然是一本——诗经。
他其实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狐,这人眉骨颇高,眼角犀利地从眉影下挑出一角,目光闪烁脸色苍白且又——纤似无骨。他总是穿着这样飘飘荡荡不合身的长衫,以致他总想伸手去掐他的腰身。
这层画皮之下,敢是怎样的,腰肢瘦。
子夜读诗,大有意趣,不知孟德——正读哪一首呢?郭嘉将他桌上的镇纸握在手里,一只黑铁骏马,衬得他手指白,触目惊心。
按常理说他要大怒才对,已经多年无有人直呼他的名号,自己都有些生疏,被他一唤,从心底忽悠悠蹿了上来。
瞥见他的笑意,竟然又把怒火压了回去。
难道无法在这人面前拍案?
只得安慰自己,谈诗而已,未必要用级别职位污了心情。
依我之见,曹操懒懒窝进椅圈,诗三百,只有这一首是好的——举起手中书,最好的一句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哦?
嘉以为,最好应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为君故……沉吟至今。
说罢,将镇纸置于桌上,平平没发出一点声响,刘备不可不杀,若决不出他的痛脚,大可让他做点杂役,多蒙将军款待,奉孝告辞。
不容他分说,抬脚就走。
立在门侧又道,或许有一日将军会更喜欢那一句吧——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门开着,风吹来,烛火摇荡,淅沥沥一阵雨声,曹操摆摆手,吩咐家人放他出门,沉吟一阵,给他送把伞去。
妖孽,难道就喜欢看人惊异的表情么?
凉风扇得书哗哗翻过,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他倒是身体力行。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恼起荀彧,若不是他举荐了此人,也不致徒增这许多烦恼。
合指一捏,烛火便灭了。
出征点卯的时候,曹操才知道郭嘉病了。
荀彧凑到耳边说,那日奉孝从将军府归来,浑身湿透地抱着把伞,伞在怀里干得出奇。曹操纵觉得荀彧的眼神里有些怨念,淡淡点了点头,知道了。
居然没有细想他荀彧怎么会知道郭嘉从将军府回家的窘状。
似乎把他的话浑不放在心上。
谁也不知心里霍然一凉,临上马时拉住一个长随,你回去叫翠娘送药去郭祭酒府上,不把他照顾好了……沉默半晌,居然连半个字的狠话也放不出来。
便假装咳嗽,随从递过来一件玄色披风。
翻身上马,征张绣,志在必得。
调兵遣将,本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事。
郭大人——昏昏沉沉听见陌生的声音唤陌生的名号,和自己貌似毫无关系,熟悉的只是,奉孝,奉孝,奉孝……他,总是这样叫他。
他怎么可能在自己床边呢,梦中都能冷笑出声音来。
还有文若,他不是随军出征了么,那这荒凉门庭,还会有谁来问。
没睁眼,郭嘉先嗅到一丝酒香。
零零落落,似白萍缭绕水面,心思已飞到那一湾锦鲤游弋水池畔的倾心亭——落花春酽酽的味道,决计错不了。
眼眯成一条缝,却是张不怎么记得的脸。
她明明失落,却还是笑着。
郭大人,是我,翠娘。
哦——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到天明的秋雨,又点点滴滴滴回到心上——哂然一笑,那男人的面孔,果然如这一场催寒的秋雨一样,冷如骨殖。
抬起头,青骨白面的纸伞就在床头,倚着。
细细密密的骨骼,似乎一触就会折断,怎能用它来接那些刀割般的雨水。
郭大人,将军遣翠娘来为大人煎汤熬药,洒扫庭院……
置若罔闻。
一碗乌黑荡漾的药汁递到面前,苦涩的气味盖住了酒香,眉头才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良药苦口,大人,酒是我从将军酒窖偷偷拿的,可是——要待大人病愈,才可饮酒。
你叫……翠娘?
翠娘点点头,这个看起来明白却又似乎很糊涂的男人终于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从他一双仿佛永远蒙着水雾的眼里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将军亲征——那刘玄德去了何处?
他?将军派去小沛附近搜集散兵游勇。
你倒很明白。
奇怪,凭那人的军机事物,怎可能让这小小的侍女都摸透。
翠娘迟疑半晌,还是说了实话——因为将军临行前说,大人您一定会问起刘使君的去向,才说与翠娘……
知道了,你下去吧。
翠娘磨蹭了一回,帮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汁,又拉上被子,终于走了。带上门时不忘说自己就在外间,若要什么轻唤一声即可。
门外没了声音,他欠起身来,拉过那把油纸伞,裹进被子里。
安心睡去。
眼见那流矢毒龙般卷来,不知该避哪一支,索性闭目纵马向前一跃,铮铮数声,护心镜撞落几支,手中剑挥落几支,仍有一支斜斜擦过右睿В痹缥牙铩
曹操握缰的手力不从心,坐骑一惊,竟滚下马鞍。
斜刺里闯来一将,双手一合,居然把他托了起来,耳畔只闻一人情急轻唤,将军,将军……
膝头一痛,又一支雕翎眼见着扎进肉里。
回目瞥,身后原来是典韦,四面黑压压一片全是张绣的旗,杀声冲天,浓烈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旋风般卷来——这无耻之人,虚情假意献城,掉过头就易帜。
温热的几滴液体溅在脸上,不知是谁的血,也来不及细想,两人共骑,马鞍上挤得慌,典韦抽空挪后了去。浓重的腥气扫来,又是一蓬鲜血冲在眼前,曹操一阵眩晕,膝头肩上的箭还紧紧长在伤口,身下的坐骑步步颠簸,箭簇便齿轮般咬合进去,与骨肉噬成一体。
狠心拔出,精钢所铸的箭头上长满倒刺,一拉之力,挂出大团血肉,不敢低头,生怕一眼就望见自己的锁骨。
身后蓦地一声惨呼,□的马长嘶人立而起,一抹艳红迷住了双眼。
曹操只知身后瞬间失了重,连人带马滚落在草丛。
身上的连环银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一片静谧。
安静得,如同那个挑灯夜读诗的子夜。
醒来就是一张恍惚的面孔,生生亘在黑暗的影子里,只有一抹轮廓,没来由地乐起来,伸手一拉,空荡荡一件袍子,探不出丝毫温度。
奉孝……
眼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心低声,将军,你……醒了。
声音再小,也轰隆隆击碎了心情。
哦,文若,咳咳,这是何处?
荀彧命人燃起了数枝牛油大烛,曹操闪过一丝愠色,仿佛被眼前这人抢走了什么东西,看穿了心事,本来就是一件令人不爽的大事。
何况荀彧还不识好歹地撇了撇嘴角。
他把——听得清清楚楚——几个字写在脸上,曹操不由大怒,四下的温度也仿佛一下降了不少,烛光都冻结起来。他平时不是如此,难道是自己看错不成?
只是文若的额角还是,一如既往,揉得红红。
用力压下心头气,文若,此是何处?
他居然敢让他问两次——肩头膝头一阵火燎。
环顾时发现这是中军大帐,低低木塌上层层叠叠铺了许多锦幄,帐顶昏昏然一片烛光。
其实,行军并不是他的心头好,没有那三重帘幔,总觉得遍体声寒。
荀彧也不再动声色,兵屯舞阴,折损颇多,将军伤重,好生养病为是,言语间已有医官进来,随行亲兵端进水盆,荀彧起身要走。
曹操一挥手,你们帐外伺候,顺手牵住荀彧衣袖。
宽袍广袖难道是……颍川的风俗?
文若——寒玉般的脸色虚虚盖上一层笑意,舞阴地势易守难攻,扎营于此,正合吾意……文若真乃至人也。
荀彧顺势坐在塌畔,细细汇报上一站之事。
曹昂将军……于乱军中冲散,尸骨不全——安民亦遇害——他依然不动情绪,平静得仿佛戴了一重人皮面具。
只是揪住他袖口的手指,淡淡泛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