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开古--茶阳鬼事之人面狗-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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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五十亩薄田和一间老祖屋。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那一年,陈娘庚28岁,陈家添已经72岁了。陈家添把陈家败得差不多了,终于在晚年得了肺痨,半死不活地挺在床上,天天以骂儿子为生。
“你个王八蛋,老子家底都让你个王八蛋给淘光啦……你个死绝的王八蛋……”
陈家添一天三骂。吃完早饭、午饭、晚饭,循例就是要把儿子骂上一顿,骂完爽了,爽得自己越想越气扶着胸口“咻咻”地直喘气。
陈娘庚一听到自己老子骂他就扯火了,一脚踢倒凳子就骂回去,“你他奶奶的,我这王八蛋也不知道是哪个老王八生出来的!”陈娘庚的老娘陈大奶奶在一边默不作声,只是摇头叹气!
陈家添每次都会被气得老脸通红,躺在床上直蹬腿抖胡子,“这王八蛋,这王八蛋……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掐死在你老娘肚里头……”但陈家添拿他儿子没办法,只好每天骂他儿子泄愤,然后反被他儿子骂得气急抽喘。
陈大奶奶听到父子俩在哪里对骂也不说话,只是把儿子拉开,给老头子顺顺胸口。
“娘,你就让他死了算了!整天打鸣不下蛋,这老不死的有个屁用!”陈娘庚说完,掏上银元就出门去赌钱、抽大烟去了。
五十亩薄田,一间祖屋,自然经不了陈娘庚多久折腾。不怎么费功夫,陈家最后的这一点家底终于也抵质给了人家——陈娘庚成功地破产了!
陈娘庚家道中兴、振兴陈家的指望全在城南赌坊。
城南赌坊从来不用担心冷清,即使到了半夜,这里也如同闹市一般喧嚷不休。真正的赌徒,越是深夜越有精神,十二月的寒风都驱不散他们对筹码的热望。整个城南赌坊大堂,放了将近三十张赌桌,每一张桌都是人头涌涌,推盘换盏,吆喝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在大堂的最里面,有一张桌是特别用屏风隔着的,那是陈娘庚的专用赌桌。桌面上形形色色的赌具一任俱全,桌底下还有痰盂、垫脚凳、羽冠扇、小茶几、小炭炉、紫砂壶……如果可以,陈娘庚会把自家那八尺宽的大床都搬到赌坊来。赌坊是他的家,家不过是饭店和旅馆罢了。
“别看老子现在没钱,呆会老子就回本啦!”陈娘庚一拍案桌,把身上那件狐皮银绒袍子大衣扒了下来,“徳鼓,给老子把这衣服给当了……”
一边候着的伙计徳鼓拿起袍子走出赌坊。赌坊堂管饶宝根在一旁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叹着气说道:“娘庚啊,你现在是身无分文啦!回家看看你老娘吧!”
陈娘庚扔下骰子,呆坐着,舔舔早已干枯的嘴唇,喃喃自语:“他奶奶的,老子才刚刚试手气呢,怎么一下子就没了……一下子就没了?……”陈娘庚一拍桌子,“不行,他奶奶的,老子要回本!”
“喝了这杯茶你就回去吧!”
“怎么?赶我走?”陈娘庚跳了起来,脸上青筋暴露,“老子有钱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狗一样趴着,给老子舔脚丫子都不配,现在想赶老子走?”陈娘庚把赌桌上的骰子一扫,顺手将案桌掀了,操起凳子就砸人。
饶宝根一看不妙,正想走,没想到被小条凳砸中脚跟,一屁股坐下,痛得哇哇叫。大堂里的一群打手听到吵闹声应声就冲了进来。陈娘庚正在发疯,打手们一拥而上,把陈娘庚按倒在地。
“慢慢来,慢慢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陈娘庚挣扎着,“老子还要赌呢,老子有的是钱,我陈家祖屋……”
“扔外面去!”饶宝根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
众打手将陈娘庚抬出赌坊,扔到了街上。
陈娘庚趴在大街上爬不起来。
“呐,别怪咱老街坊不给面子,这赌场上钱财情义两分,没钱就别赌,输了就认数。陈娘庚,回家看你老娘!”饶宝根把一块银元和陈娘庚赌输钱欠下的典押、借据都塞进陈娘庚怀里,拍拍他脑袋,转身便回赌坊。
“他奶奶的,老子有钱呢!……喏,这他妈的不就是钱?……哈哈,银元哪……饶宝根,你回来……你他奶奶的杂种,当年谁他娘的瞎了眼从小靖河把你捞上来的?他奶奶的,现在上鼻子上脸啦?妈的……杂种……”陈娘庚躺在大街上发疯。
凌晨时分,陈娘庚哆嗦着从大街上爬起来,抱着身子顶着寒风跑回家。一回家关上门便抱起一坛老酒咕咕地喝了个痛快,然后坐在八仙桌下,抱着酒坛子就哭开了。
陈娘庚在黑咕隆咚的大厅里哭得正起劲,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敲他肩膀。陈娘庚醉眼朦胧地回身,一看却吓了一跳,眼前只见到一个白发苍苍,满脸鸡皮的老人佝偻着站在自己身后,她手中的蜡烛火光摇曳,身影拉得老长……
“鬼啊……”陈娘庚惨叫一声,昏死在地!
来的不是鬼,而是陈娘庚的老娘陈大奶奶。陈大奶奶把自己的儿子从大厅一直拖到卧室,给他顺胸口,敷冷毛巾。过了半柱香功夫,陈娘庚才昏昏沉沉地醒来,宿醉未消。
“你,你是什么鬼啊……别找我啊……老子有钱……”
“我是你娘啊!”陈大奶奶坐在陈娘庚床沿。
“娘是什么鬼啊?”
“我是你娘!”
“你娘是什么鬼啊?”
“啪”的一声,陈大奶奶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好好好,别打,你娘是鬼,你最大,明日我烧钱给你娘就是了!”陈娘庚翻了个身,裹紧被子,身下压着的典押和借据就露了出来。陈娘庚在睡梦中已经将自己赌光身家的事给忘光了……
天刚蒙蒙亮,赌坊的人便前来看房、估价。陈娘庚醒来撒尿听到厅堂里算盘噼里啪啦响,吓得立即跑回房间装睡不敢出来,只留下陈大奶奶在外招呼前来估价的几个先生。
大半个时辰后,赌坊的人离开。陈大奶奶一声不吭,默默走进儿子的卧室,一把将正在装睡的陈娘庚从床上抓了起来。
“娘啊……饶命啊……”陈娘庚一把从床上滚下来立即跪在他娘跟前嚎啕大哭。
陈大奶奶看儿子这个模样也不理他,平日里多么暴戾不肖的儿子现在就像条可怜虫一样蜷伏在脚下,心里恨他却又可怜他。陈大奶奶慢慢在儿子床上坐了下来,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半响,叹口气,“陈家几代人占尽天福,如今也有这一天啊……”
“娘?……”
“跪好!”陈大奶奶厉喝一声。陈大奶奶平时和和顺顺,从不跟自己的丈夫、儿子顶嘴,今天却突然发威了。
陈娘庚正想站起来,脚一软,又跪了下去
陈大奶奶方才大喝一声,动了气,一时转不过来,左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右手撑着床沿喘气。
陈娘庚想到今天自己把家底都败光了,也难怪老娘生气,只好乖乖跪着。
第3节
陈大奶奶顺了顺心口,看着陈娘庚叹了口气,安安静静地说道:“我十二岁就被你爷爷买进了陈家,跟了你爸。十三岁生下了你大哥……二十年,二十年给你陈家生了8个儿子……现如今就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你们父子爷俩个都是煞星……儿子生一个死一个,最后剩下一个你……你看看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让老娘安心过?年纪轻轻就吃喝嫖赌,整天喊打喊杀……你都28岁人了,连个老婆都没有,整天嫖娼宿鸡,喝酒赌博抽大烟,现在这个陈家也没有了,你们也安心了,我也安心了……”陈大奶奶一边喘气,一边平平淡淡地讲来,好似在讲一个故事而不是讲自己的事。
“十二岁那年,我跟村东头的一个人好上了……你娭毑○1把我生辰八字都送到人家那里去了。但你爷爷偏偏买了我……走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你们陈家的家丁们打着灯笼把我拖出屋子……一路上全是泥浆,我被他们绑着拖着走,你娭毑出来拉我,被他们一脚踢在泥水里。我嘴巴里塞着烟叶子,叫也叫不出,心里苦……又是打雷又是下雨,老天怎么不把这些人一把劈死呢?……一回到陈家这间祖屋,你那老不死的爸就把我糟蹋了!……”
“他奶奶的陈家添真不是东西……”
“住口!”陈大奶奶沉喝一声,扬手就给儿子一巴掌,“我恨你老不死的爸是我的事,他再怎么都是你老子!”陈娘庚吓得赶紧低头。
(注:娭毑○1:客家人叫外婆为娭毑。)
陈大奶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推开窗,看着远处汀江河畔的笔架山,“你陈家在茶阳城横行了几代人,跟夏家,饶家斗了几代,今天终于落到这个下场,被人落个笑话……夏家大奶奶多么厉害,她手下的5个儿子多能干……饶湘年79岁了还没死,饶家的宗祠又修了一次,子孙是越来越多了……只有我们陈家,如今败了个精光……”
“娘……”
“住口!”陈大奶奶回头喝止了陈娘庚,狠狠将窗户一关,“除了吃喝嫖赌,你还会干什么?被人骗,被人算计,你除了败家你还能干什么?”
“老子一人顶着……”陈娘庚被陈大奶奶骂得扯火,就想站起来发火。
“跪下!……你顶个屁!”陈大奶奶在家一向来不怎么多说话,如今发起怒来居然别有一番气势,面容沉静,声音坚定,陈娘庚满肚子火都吞了下去,不敢乱动。
“刚才,饶宝根带人来这里看了咱这间祖屋。这你知道罢?”
“根叔……”
“你还叫他根叔?……猪脑袋!猪屎都比你精!……这间祖屋抵了多少大洋?”
“五,五千……”
陈大奶奶脸色一沉。
“八,八千!……我,我不记得了!”
“你看看我们这间祖屋!”陈大奶奶颤巍巍地走到墙边拍拍墙壁,“你看看,你看看,咱家这祖屋,上好的青砖,上好的木料,茶阳年年发洪水,一年也要十多次,咱陈家这间老祖屋可从来没一点损毁……”陈大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这间祖屋,你两千大洋就抵了出去……”
“要不我们把它买回来?”陈娘庚一说就后悔了,家里已经完全破产了,还说什么买回来?
陈大奶奶看看儿子 “到现在你都还蒙在鼓里!你以为人家就单单看中了你祖屋?你还想买回来?”
陈娘庚不敢说话。
“人家饶家和夏家,那是联起手来要把你老陈家给整垮啊!你还蒙在鼓里?”陈大奶奶看着这个儿子,实在想不到这个儿子蠢笨到这种地步。
陈大奶奶坐回到床上,“当年你爸跟你一样吃喝嫖赌毒,横行无忌。谁最开心?饶家饶湘年,夏家夏大奶奶!人家默默不作声就把我们老陈家的老本给收了……梅林村那整片地是我们陈家发家的老本。多好的一块地啊,靠着西门河,水多肥多,精耕细作,谁都馋那块地。民国二十一年,你爸在外面欠下赌债,想都不想就把它给典押了出去,只典押了六千大洋。字据说清三天后赎回,但你爸赌完钱又去宿娼,被个狐媚子给缠住了,三天后才回来。这块地被饶湘年一口吞了!后来,你爸想把这块地用一万八千大洋给收回来,但饶湘年不肯放手。这茶阳城,谁敢买咱陈家的地啊?不就是饶家和夏家吗?人家是算计着要夺咱陈家最好的地啊!我就宁愿下毒,毁了那块地也决不卖给饶家、夏家。”
“茶阳城虽大,大大小小的事儿其实都是陈家、夏家、饶家说了算。我们老陈家整天在外面尾巴翘着,他饶家和夏家尾巴都紧紧夹着、掩着。这几十年,你爸和你一直都翘着,而人家饶家和夏家一直都掩着,张着牙齿随时准备咬你,人家都盯了几十年了。你以为饶宝根是什么料?哼,仅仅是个城南赌坊的堂管?”
“你不是救过他么?当年你从小靖河里把他捞起来,咱家对他还有恩呢!”
“这世道,恩将仇报的狗多了去了。你记着对人家的恩,可人家未必记得!……这间老祖屋,我们是决计赎不回来了!城南赌坊的后台是夏家和饶家!人家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没田没屋,我老陈家怎么翻身?”
“娘,那怎么办?”陈娘庚第一次对陈大奶奶这么敬服!陈大奶奶平时不声不响,服服顺顺,想不到,到这紧要关头却是极为镇定老辣,陈家添平时呼呼喝喝,对陈大奶奶骂骂咧咧的,但要把他跟陈大奶奶相比,可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还能怎么办呢?陈大奶奶低下头又想起了当年自己被陈家拖走的一幕!刚进陈家那阵,对陈家是恨入骨髓;但迫于无奈却只好跟了自己最恨的人。这一跟,就是四十年功夫。四十年的时光就这么过来了,四十年啊,这四十年一过,人也老了,一生也走完了,如今只求个活得安安稳稳,死个舒舒服服而已。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天意如此,不可违抗,但要我庄巧素受夏狐媚子那口气,那是万万不能!
陈大奶奶低头扯扯衣襟,不理儿子,冷笑一声:“夏大奶奶,你别以为陈家都是死人,陈家俩个大男人是废物,老娘可容不得你上头上脸!我没有,你夏家也别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