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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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麻喇姑欲待分辨时,忽听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气:“婉姑娘,魏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有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走了。苏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边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龙儿好……再会罢!”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前等着苏麻喇姑。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魏东亭从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缘,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魏东亭几次煞费苦心地用话题引他,盼着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魏东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魏东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肯轻受人之欺?”铁丐往椅子上靠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魏东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凤,“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魏东亭与他打交道多时,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在听他又如此说,想了想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魏东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甚么鸟堂官干什么?”
魏东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麻喇姑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是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他如能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发动也就快了!”
第四十二章 悲皇天弱女服毒死 慎用诏明君存戒心
倘若苏麻喇姑不是先去会魏东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子,便看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麻喇姑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地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去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地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走开了。
苏麻喇姑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么,她……已经成仙了。
苏麻刺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罩姑泣血自挽
更可惊的是,那翠姑身穿盛妆,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端坐在牌位后的椅子上!
好一阵,苏麻喇姑如同在恶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香魂缥渺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而对这奇特的祭奠,苏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肯离开。
那中年妇人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苏麻喇姑灵机一动,道:“明珠是我哥哥。他不能来,叫我来瞧瞧,不想就出了这种事……”
“大姐既然是明老爷家的人就托大姐把这封书信转给明老爷。”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翠姑娘临终前,叫我把这个交给明老爷……”苏麻喇姑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明珠兄亲启,下款为:翠姑椎心书。颤声问道:“这事太出意外,怎么好好儿的就……”
那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我也不大明白,听楼底下老婆子说,昨夜胡老爷一身道土打扮来找翠姑,两人吵了半夜,胡老爷赌气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发请柬约我们几个卖唱的姊妹来,谁知就服了水银,坐在椅子上坠得不能动了。……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明珠——’就再不能说一句话……”
苏麻喇姑满心凄楚离开嘉兴楼回到大内,在血红的夕阳下,值侍的宫女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道;“万岁爷去慈宁宫请安去了,给姐姐留着几个素菜小包,说是姐姐不吃油荤,特地让姐姐换换口味呢!”苏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到了紫禁城。遂勉强笑道:“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样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别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明珠兄台鉴:鹃声雨梦,从此与兄为隔世游矣!奴非轻子生而重于死者,自思进退维艰,心力交瘁,既不能夫守父志,又不能与兄共仇敌汽,长夜啸叹,徘徊无计,决以自残而报先君后主。茫茫苍冥有灵,来世再报兄眷念之情。
妹翠姑泣血于嘉兴楼
苏麻喇姑看完,正在低声哭泣,忽听背后有脚步声,便连忙擦泪起身,可康熙已笑着走到近前:“今儿累着了吧,乏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一味躺着反倒会窝出病来。你手里拿的甚么,是伍先生写的罢。”
苏麻喇姑这才想到,翠姑的绝命书还在手里拿着,连忙掩饰道,“也没有甚么,是人家写的玩意儿,我碰巧见了拿来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给你的,”康熙伸过手要道,“何妨让朕也来瞧瞧。”苏麻喇姑无奈,只得双手将书信捧上,低声说道;“万岁爷,翠姑死了。”
康熙脸色立时大变,急忙夺过信来,匆匆地读着,面色愈发苍白,抖索着双手将遗书还给苏麻喇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麻喇姑把刚才在嘉兴楼见的一切向康熙细述了一遍。康熙默默听着,点头嗟叹道:“可惜,可惜——你知道么?‘先君’即前明,‘后主’即朕,二者之间无法抉择,再加上恋情的困扰,弄得神魂不安,五内俱焚,只好走这条路了。”
“那也不该走绝路。”苏麻喇姑拭干了眼泪道,“出家也成么,万岁爷指一座庙给她修行,不好么?”
康熙苦笑道;“亏你是个佛门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了净的和尚。她现今是万绪纷乱无法解脱啊!只怕那胡宫山倒会走你说的这条道儿了。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宫山的底细。他和翠姑不一样,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却是吴三桂,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哎,翠姑和胡宫山这两个人都有功于朕,原想加恩来着,现在……想不到啊?”
见康熙神色凄惶,十分伤感,苏麻喇姑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这也只怪她没福,受不得万岁爷的恩典。好了——咱们且不说这个,还是说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里,万岁爷再不去,怕就要露馅儿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儿见着他么?”
“他已经起了疑心,想着万岁爷是哪家王爷的世子了呢。”苏麻喇姑想着伍次友的憨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我也见到了,他们说,吴六一那头得请万岁的恩典,写一道密谕给他。”
康熙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办,姓吴的职位是低了一点。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朝廷有事,叫吴六一少安勿躁。——这话先不讲明,心里有数罢了。去侍候笔墨吧。”
苏麻喇姑返身至养心殿,——那里有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携了笔墨朱砂过来,两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笔儒墨疾书:
吴六一领北京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想,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将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今后奉。钦此!
写完,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宝。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铃上,端地十分鲜亮。苏麻喇姑忙伸出双手欲接。
“慢!”康熙的话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苏麻喇姑瞧着他长大,从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他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吴六一的了。朕的身家胜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苏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领悟。她不能不惊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声道:“万岁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康熙沉吟片刻压低嗓子,“婉娘,这道诏旨要这样给他。朕再给小魏子一道亲诏,叫他视吴六一的动静便中行事,以防变中之变。小魏子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他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苏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苏麻喇姑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曾咭咭嘎嘎绕着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爽朗可亲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小魏子只是个三等侍卫,品秩怕压不住……”
“这有何难”,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颂旨,晋升他为一等侍卫!”
第四十三章 城欲摧皇帝再访贤 天可擎将军巧用兵
铜壶漏尽,铁马摇曳。伍次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来到北京几年,那些惊险而又带着神秘色彩的变故,在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感到欣慰,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叹息流泪。他想得最多的,是龙儿这个怪学生,那令人生疑的身份,那不同凡响的气质,那凡事都要问个究竟的脾气,那嫉恶如仇却又藏而不露的深沉,和与他年龄不符合的个性,这一切都是一个难猜难解的谜。还有那个以仆女身份出现的婉娘,更是令人费解。她忽而低眉顺眼,忽而自信高傲,忽而似含深情,忽而又拒人千里,尤其是她那风姿卓约的倩影,顾盼有神的眼睛,总是在伍次友的面前晃来晃去。有时,似乎走到近前了,可以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机智而又爽直的话语,看到她那似笑含嗔的脸庞,但是,立刻又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长夜难眠的孤苦……朦胧之中,伍次友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啊!是柱儿,他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