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法则-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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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指了指书桌上的无绳电话。我走上前,紧紧地贴住她,把她推进了储藏室。她想要摆脱我,可我整个儿都贴上去了,我们俩跌进了乱七八糟的鞋子堆里。我们花了点时间才脱开身,我站起来,等着保罗和吉尔起哄。可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边。保罗在角落里,对着电话轻声说话,而吉尔则瞥着窗外。一开始,我认为吉尔在寻找查理。接着,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学监,他一边走一边对着无线电说着什么。
“嗨,凯蒂,”吉尔说,“我们不需要搭配行头。随便什么,顶用就行。”
“放心,”她说着抱了一堆挂在衣架上的服装走过来。她拿出三条宽松运动长裤,两件T恤,还有一件我从三月份起就想要的蓝色男士礼服衬衫。“这么短时间,我就能找到这些了。”
我们赶紧套上衣服。突然,从楼下的入口通道里传来无线电对讲机的嘶嘶声。大楼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保罗挂上电话。“我得去图书馆。”
“你们从后门出去,”凯蒂加快了语速说道,“我来应付。”
吉尔为衣服的事情感谢她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
“过会儿,你还来看我么?”她对我说,眼睛里带着祈求的神情。现在,这种神情总是同微笑伴随在一起,因为她不相信我仍旧对它倾倒不已。
吉尔起哄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出了门。我们溜出大楼的时候,我听见凯蒂正在大声呼唤下面的学监。
“警察!警察!我需要您的帮助……”
吉尔转过身,眼睛搜索到她的房间。他看见学监到了凯蒂的窗前,脸上露出了愉快的表情。没多久,我们冲进了刺骨的寒风,霍尔德楼消失在一幕雪帘后面。我们朝多德走去,校园空荡荡的,小小的雪珠滚落我的脸颊,洗去了地道里的热量的残余。保罗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
4
我认识保罗是由于一本书的缘故。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能会在燧石图书馆,或者在学习小组里,又或者在大一那年我俩都上的文学课中遇上,所以,书可能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如果你考虑一下那本书有五百年的历史,而且就是我父亲在过世前研究的那一本的话,那么,这事儿就多少有点重要的意义了。
那本书叫《寻爱绮梦》,在拉丁文里是“波利菲洛梦中寻爱记”的意思,由一位名叫阿尔都斯?马努求斯的威尼斯人于一四九九年前后印刷出版。《寻爱绮梦》是一部伪装成小说模样的百科全书,论述了从建筑到动物学的各个学科门类,而其行文就连乌龟都会嫌它拖沓。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一部描写人做梦的书,在它面前,马塞尔?普鲁斯特,那个把吃蛋糕的事儿写成世界上最长的书指《追忆似水年华》。的家伙,也变得像欧内斯特?海明威一样简洁了。我大胆揣度,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也有同样的感受。《寻爱绮梦》在它自己的那个时代就是条恐龙。虽然阿尔都斯是当时最伟大的印刷家,可《寻爱绮梦》里的情节和人物一团乱麻,惟一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主人公,那个象征着普通人的波利菲洛。故事的核心非常简单:波利菲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梦中寻找着自己爱恋的女人。故事的叙述方式却异常复杂,就连大多数研究文艺复兴的学者——这些人可是会边等公共汽车边看柏罗丁柏罗丁(Plotinus),埃及裔古罗马哲学家,创建了新柏拉图主义,他的著作被收于《九章集》中。的——都认为《寻爱绮梦》艰涩乏味。
第16节:四法则(16)
那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我父亲则除外。他按着自己的鼓点,行进在文艺复兴历史研究的道路上,而当他的大部分同事不再理会《寻爱绮梦》的时候,他却将它纳入了自己的视野之中。他之所以投身这项研究,是听从了麦克比博士的劝说,麦克比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欧洲历史。麦克比是在我出生前一年过世的,他这个人长相有点猥琐,长着大象那样的蒲扇耳朵,牙齿细碎,他富有感染力,又精明地知道历史在什么地方值钱,这两套本领让他功成名就。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个小个子男人在学术界却地位颇高。每年,他的最后一场演讲都要谈米开朗琪罗之死,听众总能把校园里最大的礼堂挤得满满当当,大学生们听得要掏手绢抹眼泪呢。最重要的是,麦克比在对那部本领域其他人忽略的书的研究中取得了突出的成绩。他深信《寻爱绮梦》有些古怪,可能藏着天大的秘密,他还说服学生们去探寻这部古书真正的含意。
学生们中有一个人以超出麦克比期望的热忱进行了研究。我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一个书商的儿子,他过完自己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就来到学校,那时候距F。斯各特?菲茨杰拉德使中西部男孩在普林斯顿时髦起来已经过了近五十年。那时候进行了很多变革。学校正在努力摆脱自身乡村俱乐部的过去,并且顺应时代精神,对传统也不是那么看重了。我父亲进校时的那一批大一学生是要求在星期天参加礼拜仪式的最后一届。而他离校的那一年,女子第一次作为学生出现在校园里。WPRB学校电台还邀请她们参与合唱韩德尔的《哈利路亚》。我父亲喜欢说伊曼纽尔?康德的文章《什么是启蒙时代?》最能体现他青年时代的精神实质。在他看来,康德是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鲍勃?迪伦式人物。
这是我父亲的做事方式:抹去历史中为剔出那些枯燥沉闷、晦涩难解的问题而划定的界限。历史对于他来说,不是时间线索和伟大人物,而是思想和书籍。他跟着麦克比学习研究,又在普林斯顿待了两年,毕业之后,他带着它西行来到芝加哥大学攻读意大利文艺复兴专业的博士学位。紧接着,他去纽约做了一年研究员,直到俄亥俄州立大学给了他一个教授十五世纪历史的职位,他才欣然接受了这个回到家乡的机会。我的母亲是个会计,从雪莱到布莱克统统对她的口味,我祖父退休之后,她便接管了哥伦布市的图书生意,而在他们两人之间,我在一群爱书人当中长大了,一如某些孩子在宗教氛围中成长一样。
四岁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去参加图书会展。到了六岁,我对羊皮纸和牛皮纸的区别知道得远比弗利尔和托普斯两家公司发行的球员长的不同还要多。十岁生日之前,我已经接触过五六本《古登堡圣经》,那可是世界印刷史上的杰作。但是,我还真想不起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不晓得我们自己那个小小信仰的圣经是哪一本书——《寻爱绮梦》。
“它是文艺复兴的最后一个谜,托马斯,”我的父亲会这样教导我,同麦克比教导他一模一样,“但还没有人接近过那个谜底。”
他说得没错:还没有人。当然,这本书出版几十年之后,人们才意识到需要去寻找谜底。那时候,一位学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把《寻爱绮梦》每一章开头的字母拼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句拉丁文的离合诗文:Poliam
Frater Francisus Columna
Peramavit,意思是“波利亚深深地爱着弗朗西斯科?科隆纳兄弟”。而波利亚正是波利菲洛寻找的那名女子的名字,于是其他学者开始追问谁才是《寻爱绮梦》真正的作者。但是,从那一点出发,人们普遍认为作者是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科隆纳的意大利天主教修士。在一个由专业研究者组成的小团体里,特别是在深受麦克比影响的那些人当中,人们还普遍认为那句离合诗文只是隐藏在书中的诸多秘密的一个提示而已。而那个团体要做的正是探究出其余的秘密。
第17节:四法则(17)
我父亲在这个领域里出名是因为他在我十五岁那年夏天找到了一份文件。那年——也就是车祸前一年——他带着我去德国南部的一座修道院做研究,后来又去了梵蒂冈的图书馆。我们俩住在一间意大利的小型公寓房里,有两张折叠床和一套老掉牙的立体声音响系统。整整五个星期,每天早晨他都用中世纪实施刑罚时采取的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从他随身携带的唱片中挑出一张崭新的科雷利经典,然后掐准了七点半这个时候,用小提琴和大键琴的乐音将我唤醒,并以此让我记住,研究工作不会等待任何人。
我爬起来,就会看见他不是在水池边刮脸,就是在熨烫他的衬衣,或者在数钱包里的钞票,嘴里却总跟着录音哼调子。他个子不高,却对自己的每一寸仪表都悉心料理,用种花人从玫瑰上摘去蔫萎花瓣的手法拔掉浓密的棕色头发里的灰白发丝。他努力留住一种内在的活力,他认为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上因思考留下的纹路削弱了他的勃勃生气。我们终日与书架上无穷无尽的书籍为伴,每当它们把我弄得思维迟钝的时候,他总是马上找方法调剂一下。午饭的时候,我们会去街上吃油酥面和冰淇淋;每天傍晚,他还会带我去城里观光。在罗马的一天晚上,他带我去城里的各个喷泉转了一圈,每到一处就叫我投一枚幸运硬币。
“替萨拉和克里斯滕投一枚,”他在破船喷泉说,“帮助她们弥合心灵的创伤。”
我们离家的时候,两个姐姐都刚刚痛苦地同男友分手。父亲从来就不太看得上她们的男朋友,觉得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事情。
“替你妈妈投一枚,”他在人鱼喷泉说,“感谢她对我的容忍与宽厚。”
我父亲要求学校给予资助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母亲便让书店在星期天也照常营业,以此来贴补我们路上的花费。
“替我们俩也投一枚,”他在四河喷泉说,“希望我们能找到正在寻找的东西。”
我从来就没真正知道我们正在寻找的是什么——至少,要到我们无意中撞上它的时候,我才会知道吧。我只晓得父亲坚信对《寻爱绮梦》的学术研究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这主要是因为大家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缘故。他把拳头在餐桌上捶得“砰砰”响,一再说那些反对他的学者们都把头埋进了沙子。他说那本书本身太难了,很难从其内部进行理解;通过寻找相关资料,找到该书的真正作者和他写作该书的原因,这才是一条更好的研究途径。
在现实生活中,我父亲因为他对真理的狭隘理解而疏远了很多人。多亏了那年夏天我们找到的东西,不然我们家恐怕很快就会完全依靠书店的收入过活了。命运女神向父亲微笑了一下,就在她夺去他生命的前一个年头。
在梵蒂冈某个图书馆的三楼侧翼,连专事扫洒的僧人也不去掸灰的书架之间的过道深处,我们背靠背站着,寻找父亲已经求索多年的线索,他在一本厚厚的家族史书页中找到了一封夹藏的信件。这封信的日期是《寻爱绮梦》出版之前两年,收信人是某个地方教堂里听忏悔的神父,信里谈到了一位地位尊贵的罗马贵族子弟。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科?科隆纳。
要再现父亲看到那个名字时的兴奋表情可是件难事。他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书的时间长了,那眼镜就会悄悄地滑下鼻梁,让眼睛变得夸张起来,恰好能表现出他那种强烈的求知欲望,这是他留在大多数人脑子里的第一印象和惟一的形象。那一刻,他估量着自己发现的东西,那屋里所有的光似乎都汇聚到那一双眼睛里。他拿着的那封信用蹩脚的托斯卡纳语写成,文字书写拙劣,仿佛写信人不习惯使用这种语言,写字也不太熟练。信写得絮絮叨叨,一会儿泛泛而谈,不知对何人说话,一会儿又把上帝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写信人对没用拉丁文或希腊文写信表示了歉意,因为他对这两种语言都一窍不通。最终,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表达了悔过之意。
第18节:四法则(18)
宽恕我吧,圣父,我杀了两个人。虽然行暴力的是我的手,可设计这一切的决不是我啊。弗朗西斯科?科隆纳少爷吩咐我干的。请您发发慈悲,从轻发落我们俩吧。
信上说杀人是某个复杂计划的一部分,那是写信人这样单纯的人没法设计出来的。科隆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