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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暮(短篇小说集)-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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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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