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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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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德东,你是一个明白人,你要承认自己的病,你要相信医院。最近你的表现确实有点异常……” 

        我一下感到了无助,我抱住她,惶恐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精神院去!假如以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你也要相信我!好吗?我没疯!” 


        她心疼地抱紧我,把头偎在我怀里:“德东,今后,你别再写什么恐怖书了,好吗?我的薪水能够养活这个家……” 

        那天夜里,太太紧紧抱着我睡着了。 

        窗外细细的月亮呈猩红色。这世界一派荒唐。 

        嗯哪,我是疯了。 



      十三、天空中的影像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海子 



        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她儿子叫路遥。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路遥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 



        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个小区的时候,那只猫竟然很惊恐,尖叫不停,最后挣脱他逃掉了。 

        猫认家,它跑回了旧房子。 

        他追回去,看见那只猫缩在旧房子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又抱起它继续走向新居。 

        那只猫这次叫得更惊惶,终于在他走进新居楼道里的时候,跳到地上,怪叫着逃掉了。 

        他觉得玄,再次回到旧房子找它。那只猫见了他四处逃窜,不想让他抱走。最后,他还是把它抓住了,用布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抱出门。他想,这次走到哪它都不知道,它不会再叫了。 


        那只猫被蒙住了眼睛,果然不叫了,它趴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警觉地聆听着,判断着。 

        当他抱着它走近新居的房门时,那只猫突然又要逃! 

        他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它不放。那只猫惊恐至极,它用爪子疯狂地挠他的手,鲜血流出来…… 

        他疼痛难忍,把它放开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到旧居,它不知逃到了何方。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住进那个新居之后,四处找那只猫,到底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于是,他就不再找了。 

        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天过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突然看见家里的地板上有很多小老鼠,刚刚生出来,它们慢慢吞吞地四处爬。 

        老鼠?哪里来的老鼠? 

        他四处找,终于在卫生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老鼠洞口,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那洞里往出爬。 

        他慌了,用脚踩那些小老鼠。 

        恐怖的是,小老鼠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出来。好像就是那个洞口把它们生出来的一样。 

        那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它躲在洞里,一直不露面,只是不停地往外输送小老鼠。这个人傻了,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陡然想起家里那只逃之夭夭的猫,一下有点恐慌。 

        那只猫一定是怕它才不肯进来! 

        可是,猫为什么那样害怕洞里的这只老鼠? 

        他点火熏烤那个洞,自己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可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往出爬…… 

        他又灌水淹那个洞,水都满了,溢出来了,还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水淋淋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爬…… 

        他用碎砖烂瓦堵那个洞,很快就被小老鼠顶开,还是一个接一个往出爬……。 

        他用镐刨,用锹挖,把新居都破坏了,挖了很深很远,那洞似乎一直没有底…… 

        他没办法,就傻傻地看,看小老鼠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他家的地面,桌子,床,渐渐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像那只猫一样怪叫着破门而出…… 

        他始终没有看见那只可怕的女鼠长得什么样…… 

        ——我听着听着,惊呆了! 

        为什么?因为“故事王”讲的这个故事和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程序》。而那本书稿正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他怎么讲出来了? 

        而且,我承认,他比我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老鼠。 

        他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把那只老鼠称为“女鼠”。 

        女鼠。 

        这名字就阴森。 



      故事二: 



        有个男人,他横穿一片草甸子。 

        太阳很热,把整个草甸子都晒蔫了。可是,他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冷。 

        他回头看,除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土道,啥也没有。 

        他继续走。走了一段路,仍感觉芒刺在背。 

        他再回头,还是啥也没有,荒草连天。 

        他疑惑地想,真是怪了。 

        当他第三次回过头的时候,吓傻了,他这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眼睛绿绿的。 

        最早这个男人认为它是狼——尖尖的耳,绿绿的眼,长长的尾巴拖地,当然是狼!但是,后来他一口咬定它不是狼。 

        男人一下丢了魂,他愣愣地和那个东西对视一阵,猛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它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还是刚才的那个距离。 

        他根本甩不掉它。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 

        他蓦然感到他的奔突是徒劳的。 

        他停下来,回头久久地看着它。终于,他发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滚过来吧!它却心不在焉,转头看别处。 

        他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下去。可是,它好像不懂这是啥意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他起身继续走。 

        可是,他的腿如筛糠,已经走不了了,他就在地上爬。 

        他不适应这种走法,爬得太慢了,那个东西渐渐接近了他的屁股。 

        他的四肢同时抖动,爬都爬不了了。他转身坐在荒草上,惊恐地回过头,看它。 

        它也看他。 

        他和它是那样近,他甚至看见了它的眼角有一颗眼屎,它的嘴角挂一根草棍儿。 

        天很蓝,草甸子一片寂静。它和他就那样对视着。 

        突然,它朝他笑了一下。那绝对是一个人在笑!而且十分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讲到这里,“故事王”也突然笑了,那绝对是狼的笑!) 

        这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害怕了,他只想死个明白。他使劲地想,想是谁的笑这么熟悉…… 

        那东西更近了一步,用两只前爪支地,坐在人对面,还在笑。 

        “想起来了吗?”它突然说话了。 

        他像被催眠了一样,乖乖顺着它的话回想早已逝去的岁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玩耍的场景。 

        那个东西说:“朝前想。”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的那个厢房。 

        那个东西说:“再朝前想。” 

        他的脑袋一片黑暗再没图象了。 

        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耐心地说:“我提示你一下,那一世,你是狼。再想一想。” 

        说完这句话,它的脸突然扭曲,凄惨地嗥叫起来,那声音极其难听! 

        然后,它说:“想没想起来?你从早到晚都这么嗥叫……” 

        那嗥叫声蓦然使他嗅到了荒草的气息,月亮的味道,寒风的冷清。 

        那个东西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一世我是人,在这片荒草甸子上,你吃掉了我,你忘了?一个夜里,风很大。再想一想!” 

        它猛地把人扑在身下,那尖利的牙齿逼近人的喉管:“我再告诉你,你就是这样咬断我的喉管的……” 

        ——我又傻了。 

        这个故事又跟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穷追》,同样是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只是,“故事王”的结尾和我那个不一样。我那个故事只是写到那个东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戛然而止。 

        “故事王”的高明之处在于,讲到那东西突然笑了的时候,他也笑了,而且竟然笑得十分像狼!他把故事延伸了。 

        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写的故事怎么都装在他的心里? 

        我惊骇了。 



      故事三: 



        一个旅人,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湖边。 

        那是个很大的湖,波平如镜,四周没有一个人,水上也没有船和水鸟,天上甚至都没有云朵。天水一色。 

        那旅人坐在湖边,静静欣赏这湖光水色。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突然,他看见湖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场景,开始的时候,那场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街景。 

        他吓呆了! 

        接着,那场景越来越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场面也晃晃悠悠地飘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那场景没有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是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好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看了一阵,旅人以为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想,这一定就是海市蜃楼了。 

        他紧紧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他最害怕这个场景里突然出现什么情节。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丧家狗从街道上匆匆跑过! 

        旅人吓傻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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