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作品 1992年:光恋-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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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无语,这个可爱的姑娘竟有如此可怜的身世。她本是最有资格大吼大骂,最有资格叫什么人“滚开”,可她却在微笑,知足而容忍。
“你也该告诉我一个问题呀,”她摆摆头换了话题,“你搞快子研究搞得这么惨,可为什么不住手呢?”
我的脸色黯淡了:“我曾经有个妹妹,很乖,很懂事,我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小东西。她十四岁那年突然染上一种罕见的病,能治这病的医院离地球很远很远。结果,她死在了半路上……后来我便发誓要找到快子,让人类能超越光速赢得时间,赢得生命……”
她的眼又润湿了,我的心柔得发痛。
老实讲,我一向不大喜欢爱哭的女孩子,我总觉得女人的哭和男人的笑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和多数场合下不尽真实。可是,面对爱哭爱笑乃至有些悲喜无常的她,我却无论怎样都想不到坏处去。那样做除了证明我自己的世故与卑劣外,毫无意义。她,这宇宙中千万年岁月里偶然诞生出的一朵奇葩,是那么的纯,正如一泓碧水、一茎青草。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
“真羡慕你的妹妹……有个好哥哥,”她的声音很低,“你能把我也当作你的妹妹吗?”
我正恍恍惚惚地慨叹着,没听清她的话,忙问道:“你说什么?作我的妹妹?”
“啊。”她埋下头,拭了拭眼角。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已看不到悲伤,只余下一片期待的真率。
妹妹,我又有一个妹妹了!
……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扑朔迷离的云境自我身旁或快或慢地掠过。“黄泉路”之类的地名是我自己取的,这地方既然是世间不该有的虚无之境,我只能先当它是阴间再说。白星依然冷漠无情地君临一切,仿佛死神的眼睛。
这是一次准备了很久的勘察。是的,我不甘心,我才三十岁,啊!还没享受够世间的灯红酒绿和荣华富贵,我怎能甘心?诚然,我说过自己搞快子研究是因为我妹妹的死,可内心里我又何尝没有一丝借此出人头地的念头?现在倒好,没成名没成家却成了“仙”,没准儿下半辈子就得在这片仙境中逍遥了。
沉浮,飘游,晕头转向心神憔悴。出去!这个愿望是那么强烈,支撑着我拖着疲倦的身躯架设一台台仪器,记录一个个数据……
我好累,该歇会儿了,哪怕就几分钟。
昏沉。
……柔滑的肌肤,馨香的长发……惊心动魄的快活……亮光忽闪,怀中人的面孔稍纵即逝,怎么竟是——她?
一个冷噤令我陡然清醒,原来是个梦。我怎会做这样的梦,这简真是亵渎啊!
蓦地,一阵低弱的话语传来:“波波,你说他究竟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寻找那堵墙上的通道,看能不能……”
她的话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窥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不必对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终于还是半吞半吐地说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来?”
波波盯着星眸如醉、粉靥娇红的主人,使劲地点点头。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这么远来寻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吗)。这几天要不是靠着从飞船残骸上卸下来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复复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无法安静了:“妹妹,你……”
她受惊地回过头来:“你醒了?”
说着话她试图站起来,却突地皱眉“哎”了一声。
她的那双脚肿胀变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点缀着将破未破的水泡,脚趾蜷曲着密不透缝地粘连在一起,左后跟上还有大片悚目的淤斑……这会是那总在烟云缭绕的深处浅笑盈盈的仙子的脚吗?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轻轻柔柔地捧起那双脚痛痛快快地哭。
让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转身走入烟云,我再也不会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渐渐明朗了。
一切线索把目标引向了“背景磁墙”假说,这是在公元二十世纪由宇宙对称论者提出的大胆假说。
我已测定出这片烟云世界是由……怎么说呢?这种物质奇怪之极,构建它的是一种不显丝毫电性的基本粒子,而且,与一般显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这种物质即使被剥离到夸克层次也不显电性。换言之,这是绝对纯粹的中性物质,那些云,以及水和食物都是这样。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样可怕的结论即将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吗?”她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走来,“刚才有架飞船掉进来了,在我这边。”
我忙问:“有伤员吗?”
“只有一个乘员,已经死了。”她有些难过地说,“是个男的,他到死都还是紧抓住这个。”
她扬起手,似乎是条鸡心项链。
“波波教过我这种文字。”她打开了那枚鸡心,“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啊!这写着:为你去远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飞船,一路上千叮万嘱要我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怕我听不懂还专门套上几句我们的行话:“如果不这样,我俩的爱情就将处于滚动的暂态不稳定中,并在瞬时加速度作用下整体崩塌……”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对方是在人上还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错了?”
“你是对的。”我说道。
因为,我就差点被“人上人”的念头杀死。
“你——”她刚开口便顿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浅浅的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
不,不要这样看我!我暗暗低叹,心中再次横起那道阴影。
“妹妹,”我面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墙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弹力,而且,吸不到空气?”
“对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颓然瘫倒在云堆里。我一直在回避,在欺骗自己。但,真相总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残忍再无情。照“背景磁墙”假说,宇宙的深处存在一道背景磁辐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质向一方偏转,反物质向另一方偏转,并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间。是的,我下的结论是:她的身躯由反物质构成!
这是一个让我何等心酸的结论!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俩在磁墙中所受的异向力便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叫我怎么能正视这一点!这意味着,只要我和她稍一接触便会在零点一秒内湮灭为光,留不下一点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获得了一项伟大的非凡的发现,可是,我宁愿自己发现的只是虚假。
缄默开始了。我不再和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说。我知道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只因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头发狂工作,而她,则在一旁偷偷垂泪。
我上好最后一块芯片,然后双手合十,暗暗祈祷。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数据。”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调皮中,表示可行的绿色标志从它身边的荧屏上显现出来。我吁出一口气,抬眼看着那颗明亮的白星。现在一切都好解释了,高速运动的磁场形成了引力漩涡,也就是所谓的黑洞,其尽头便是这片烟云状的中性物质区。白星,是个有进无出的口了,甚至连光也不能逃出去,那里的密度不可估计。
“你——是不是干完了?”她怯生生地开口,眼里充满渴望。
“嗯。”我点头,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将结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叹一声。
“不说了,妹妹。”我打开了身旁方台上的开关——这是我两个月忙碌的结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惊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吗?”
跟你走?要是可能,我会不顾一切跟你而去。我多么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世纪。没有话语,只有祝福的眼光和无泪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我尝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涩。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满头乌丝颤抖不停。
“回家吧。”我拼命地“微笑”,“那儿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泪水在她脸上泛滥开来,“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觉全身血浆喷薄而出。
我别过脸,忍着撕心的痛楚将倒数计时器开动了。一分钟后,强劲的共振解析波便会将我和她转换为快子,只有快子才可以挣脱出口处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还原之后,我们便永远无缘相见……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声音已近于哀号,“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儿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她,看着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劳地抓扯踢蹬那堵无形的墙……
别了!我在心头低喊。蓦的,一句话冲出了我的喉咙,要是不说出这句话我会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没能说完。时间已到。
晕眩。
我刚苏醒便被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包围了。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黑洞中生还的人,因此,我现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不容怀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须很谨慎地打呵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灵吧),然后便更正了吴明公布的一大串关于黑洞的数据和材料。他的书立刻滞销并债台高筑——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在我们的世上其实很普通。
现在,快子理论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并已用于星际航行,我妹妹的悲剧再不会重演了。而我继续研究的却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对论的观点,运动越快的物质上的时间越过得慢,一旦到达光速,时间便会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时间便会倒流,即衰变的粒子会复原,逝去的物体会重现……我已经失败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刚研制出一种新型释能炉。
薇妮始终陪着我,分别这么久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父母远在几光年外的星球上安度晚年,身边最可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她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工作。快子发生仪的嘶鸣声越来越尖锐,能量已高达千亿电子伏特。我感到了危险,忙伸手想把释能炉关小一点,不料却将快子发生仪的喷射口拨转对准了薇妮。
奇景出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从薇妮的大衣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中以相反的时序显现出来,这是些过去的东西!
薇妮怔怔看住我,眼中波光流转:“成功了,对吗?”
是啊,成功了!我的欣喜已无法言表。
“该庆祝一下!我去拿点酒,我们干一杯!”薇妮踏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地下室。
我从一旁的照像机的片舱内抽出刚刚拍好的照片,满怀喜悦地翻看着。口红、钞票、手绢……陡然,我的眼睛“钉”在了其中的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是张申请书,
“我以邓峰之妻的身份依照法律申请成为其父母的财产继承人,但同时也依照法律不负责偿还其所欠债务。”
落款是薇妮,时间是五年前,正是我生死未卜的时候。申请书的一角附有结婚记录的影印件——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张假证明!
我一动不动,只将冷气吸得嗞嗞作响。这就是我以为的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就是和我朝朝暮暮述说恩爱的妻子?
我气昏了头,因而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释能炉一直开着,能级越来越高……
爆炸!
最严重的后遗症在脑部。医院能完全修复我被烧伤的皮肤和被撞折的骨头,却不能还我一个完好如初的头颅。我再也不能进行思考了,这实际上是给我的科学生命判了死刑。
鲜花没有了,赞誉也没有了,无用的马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喂草。两个月前我还是“将永远受尊敬的科学家”,而现在……世上的事有很多都是会变卦的,我算是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走出了科学研究的象牙塔,我终于有空闲来整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究竟活出了多大价值。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活在一道虚幻的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