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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叫魂-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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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作声,只有刀、钳碰撞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声。汪正宇默默上前从脾脏里抽取出标本,又轻轻地离开手术室回到化验室作活体检验。肯德也跟着去了。待汪正宇做好脾液涂片,肯德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汪,我来!” 
  肯德俯在显微镜前,镜头下,他看到了鼠疫杆菌!天啦,真是鼠疫!玻片上的杆菌跟《热带病学》上所载的鼠疫杆菌图谱完全一致!“上帝啊,这难道是真的?!”肯德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珠,耸了耸肩,轻声地嘟哝着:“疯子!一群疯子!” 
  这时,谭学华也匆匆地赶到化验室。在他推开化验室的房门前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祈祷着:但愿找不到鼠疫杆菌!但愿这一切纯属误会!可是,他看到肯德离开显微镜,双目朝他扫了扫,点点头,说:“谭,确是鼠疫!败血型鼠疫!” 
  谭学华立在门边,一下怔住了。 
  夜幕渐渐降临了。西北风从沅江水面上掠过,在常德城的上空呼啸着。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又随着风卷向空中。谭学华听到一片哭声。哭声是从太平间那边传过来的。又是几声安魂的铜锣的声音,随着北风从那里向夜空传去。是蔡家将小女孩运去郊外安葬吧!可怜的孩子,但愿这凄婉的铜锣声,能将你孤寂的灵魂引渡到没有战争和杀戳的净土! 
  谭学华拖着两条发胀的腿爬上二楼的家里,璟仪体贴地打来一盆热水端到他面前。他洗了一把脸,弯腰将身边的家芷抱到怀里。家芷一双小手抱着他的脖子。他又看了看家沅、家湘和家麟。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璟仪!” 璟仪应着,可他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原本想跟璟仪商量,要她带着孩子离开常德,远离这片瘟疫之地。可去哪里呢?到处兵荒马乱!他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璟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屋外的西北风,正隐隐地将蔡家的哀哭声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家芷紧紧地搂住。 
  这一晚,谭学华又失眠了。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死去的蔡桃儿,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叫魂 第二部分   
  常德城在哭泣(1)   
  敌机去后之第七日,城内即有急病流行之传说。翌日有关庙街居民蔡桃儿者,患急病于广德医院,同日死亡。经临床诊断、血液检查及尸体解剖,认为真性鼠疫病例,即向有关机关报告。于是,原驻湘西之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军政部第四防疫大队,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第二中队、湘省卫生处等,均先后派员驰往协助防治。自11月12日发现第一鼠疫病例后,经各方面严密调查搜索,于11月内又发现鼠疫患者4例(13日1例、14日两例、24日一例)12月内2例(14日1例、19日1例)三十一1月13日最后一例,连前共计发现8例。其中第5例系经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检验指导员兼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检验学组主任陈文贵举行病理检查、细菌培养、动物实验等,确实证明为腺鼠疫。由是常德鼠疫之诊断无疑义矣。 
  ——《防治湘西鼠疫经过报告书》 
  肯德一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昨晚,他一直无法入睡,思绪乱七八槽。他先是想着白天经历的那一幕幕:公路旁低矮的茅屋,高低起伏的青翠的群山,一望无垠的平原,穿梭着大小帆船的沅江,灰色的古城墙,以及城墙内的破败而肮脏的常德街市。在他从遥远的奥地利故乡启程前往中国之前,他就听说在中国的南方有个美丽的洞庭湖。那里湖水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湖边广袤的平原上盛产稻米和鱼虾。可是,他现在亲眼看到的洞庭湖,却是如此的贫穷和凄凉。连年的战乱,使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千疮百孔。他尤其忘不了刚刚死去的那个小姑娘,她那双怒睁着的眼睛让他想起远隔重洋的故乡的父母和妻儿。妻子玛丽现在在干什么?小女儿安妮呢?安妮该满四岁了,一定是个调皮的捣蛋鬼! 
  肯德洗过脸,匆匆用过早餐,便决定去城里调查疫情。他相信城里的鼠疫病人不止一个蔡桃儿。从防疫角度考虑,发现一个新病人,就掌握了一处新疫点。根据流行病学的规律: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掌握住每一处疫点,才有可能控制住每一处传染源。他带着几名助手,沿着东郊三铺街的麻石路,再经水府庙往德山一路寻访而去。 
  一列送葬的队伍,吹打着哀乐迎面而来,走在灵柩前面的有三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孩子,一路哭哭啼啼地向路旁送葬的人们下跪。纸钱在冷飚飚的北风中飞舞。凄厉的唢呐声如诉如泣,忽而似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又忽而似平地里卷起一场狂风的呼啸。 
  “出殡?”肯德向身边的翻译问道。 
  “是的,大夫。又一个灵魂归去了天国!” 
  “啊,上帝!”肯德快步走上前去,拦住送葬的队伍。 
  抬柩的人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翻译赶忙走上前来,向丧家磕了个响头,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奥地利肯德大夫,奉上峰令调查常德鼠疫疫情。请诸位多多包涵!” 
  “鼠疫?什么鼠疫?!”丧家一位长者走了近来,满脸愠色地问道。 
  肯德上前走了几步,从头上脱下帽来,朝着棺木深深地三鞠躬:“先生,本月4日,日本人在贵城投下了鼠疫菌,昨日已有一名蔡桃儿发病死去。”他停了停,又说,“在我们欧洲,鼠疫称为‘天刑’,它可使一座座城市的居民灭绝。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瘟疫……” 
  经过一番解释,肯德才从丧家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蔡玉珍,27岁,是一位有着三个儿女的母亲。家住本城常青街,11日突发高烧,13日不治而亡。 
  “蔡?又是蔡?!”肯德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求打开棺木,亲自对死者进行检查。 
  “是哪里来的红毛杂种,竟敢开棺惊忧亡灵,如此欺我族人!孝子,打!”随着有人几声高叫,孝子们举起手中的扑丧棍朝肯德雨点般打来。 
  也难怪,在中国的土地上,拦棺就已是令生者和亡者难忍的耻辱,更何况还要什么开棺查验?!这蔡姓族人先是看在洋人的份上,忍住了拦棺一辱,现在又要开棺,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情! 
  幸亏随队的还有两名警察,好说歹说才使事态平息下来。在肯德的坚持下,防疫队员们在一片哭骂声中打开棺木,肯德在详细检查完尸体后,又用注射器抽取了死者的肝液,然后指派队员监督死者家属,将棺木深埋地下。 
  果然,死者的肝液涂片上发现鼠疫杆菌! 
  蔡玉珍,常德细菌战的第二个无辜牺牲者! 
  蔡桃儿、蔡玉珍之死,经《民报》、《新潮日报》披露后,在常德城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满城人心惶惶。 
  郑达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报纸上。这是一份当日的《新潮日报》,记者文杰采写的“二蔡”之死的消息赫然登在头版上。“果然如谭大夫所说呀,有了第一例,就会有第二例,常德真要遭劫了!”郑达将目光从报上收了回来,抬头对面前的秘书王雨亚说道。 
  王雨亚点点头,说:“郑县长,刚才接到省政府通知,说重庆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在队长石茂年的率领下,将于本月16日赶到常德;又说18日将由省卫生处主任技正邓一韪和护士长林慧清率领一支50人的省医疗防疫队抵常,他们还带来了一批急需的鼠疫疫苗和血清。” 
  “啊,这就好!”郑达欣慰地点点头:“那赶快通知县卫生院,请他们安排好接待。”   
  常德城在哭泣(2)   
  “已经通知了。” 
  “好,你再注意督促,不要生出什么差错。另外,常青街、鸡鹅巷一带疫区,警察局实行交通管制的情况如何?” 
  “张炳坤局长昨晚报告,各疫区已分派警察昼夜封锁,禁止人员出入。” 
  “隔离医院筹建得怎样了?县卫生院有情况报告吗?” 
  “方德诚院长已选定东门外3华里的徐家大屋作隔离医院,原住的10户居民已动员迁走,设了三个病房,每个病房可容病人50名左右。并配备了化验室、X光室和太平间。据方院长说,医院四周还挖有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沟中灌水,以防鼠类窜入,沟上架设吊桥,由警察把守,除医务员外,禁止闲人出入。”王雨亚将各方面情况一一报告郑达。 
  郑达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点点头说:“这样很好。大家都很辛苦,你也很辛苦,国难当头,也只好这样了!底下来人,你接待时代我多加慰勉。有什么紧要情况,请务必随时告我。”说完,郑达挥了挥手。 
  王雨亚起座告退。刚走到门口,郑达又道:“慢!城中人心如何?” 
  “人心惶惶啦!郑县长!大多数的店铺已关门歇业,很多人家举家逃离本城,去外乡躲避瘟疫。城里城外谣言四起,市民无不惊恐万状。”王雨亚返身回来,面带愁容地说,“听说那蔡桃儿的母亲已投沅江自尽,她的丈夫蔡鸿盛经受不住女亡妻死的双重打击,也已疯癫!” 
  “唉——”郑达长叹了一声:“苦哇!常德的黎民百姓苦哇!” 
  说着,他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到城中走走,稍后即回。若我太太来找,你告她回去歇息,不可独自上街。” 
  此时正是午后三点。郑达沿着县府前街往鸡鹅巷一带走去。这是常德城的中心,与关庙街并为城A区。A区是商贾云集之地,房宇栉比,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城里的富户多聚居于此。而东门一带的B区,就远没有这种繁华景象。那里房舍稀疏,泥墙草棚,低矮而又阴暗,多系贫寒之家的栖身之处。但郑达今日所见,果然昔日热闹的街市一片冷清,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街道上垃圾成堆,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酸腐浊气。一阵北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纸屑、枯叶漫天飞舞。店铺大都关着门,偶尔几间杂货铺的门开着,也不见有人进去买货。几条狗从街的那头追逐过来,互相地撕打狂吠。郑达赶忙避进街边的一家纸烟店,那店子正好开着半边铺门。 
  店主是一位40来岁的妇人,见有顾客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老板娘,生意可好?” 
  “好从哪里来啊,客人不也看到了,这些天闹瘟疫,街上连人影都难找几个啰!”妇人不知来人便是本县的县长,“客人,你要买烟?” 
  郑达想了想说:“买包‘飞马’吧。” 
  “‘飞马’早没货了,只有‘红炮台’。” 
  “啊,也行,就来包‘红炮台’。你这店里看样子存货不多,该进货了!”郑达接过女人找回的零钱,说道。 
  “哪里有货进啰!水路来的货船老板听说常德闹瘟疫,纷纷掉转船头去了别的码头;陆路去长沙、慈利的公路已有军队把守,人车不准通行,说是怕将鼠疫带到别处。就连仅有的几条船进了常德,也要离岸3丈停泊,怕城里的老鼠逃到船上祸及它乡。哎哟,客人,你不晓得,今番常德人可真是让日本鬼害苦了!”这女人不知是话多,还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唠唠叨叨地对郑达说了许多。 
  郑达离开纸烟店,默默地走近鸡鹅巷口。鸡鹅巷是常德城的商业中心,不足百米的小巷里,各色店铺林立,远近人谈到常德,没有不知鸡鹅巷的。 
  近了巷口,郑达见屋檐下立着两名警察。一老一少,老的约50来岁,少的大概20出头。两个警察也不认识郑达,见有人往巷道走来,便吆喝道:“站住,没看见告示吗?这是疫区,禁止通行!” 
  郑达冷峻着脸向他们走去:“我是本县县长郑达!” 
  两名警察闻声一怔,随即向他敬礼道:“是郑县长,我们不知县长大驾光临,请莫怪罪!” 
  “不知者不怪!”郑达摆摆手:“巷里情况如何?” 
  “报告县长!”年老的警察答道,“情况不妙,又死了两个!你听,人家正在哭丧哩!” 
  果然,一阵阵悲哭声从小巷深处隐隐传来。 
  “死在家里?” 
  “不,死在隔离医院。” 
  “那尸体抬了回来?” 
  “不准抬回的,县长,连丧家也不准上隔离医院的吊桥,而且,这巷子里的人家一概不准出入巷口。这正是卑职的职守!” 
  “你们辛苦了!”郑达上前拍了拍年轻警察的肩膀:“多大了?家住哪里?” 
  “25岁了,属龙。石门人。” 
  “啊,石门,那是个好地方。离滋水多远?” 
  “就在河岸边。” 
  “哟,隔河就是湖北的松滋。好山好水啊!家中可有妻小老人?” 
  “家父已过世了,只有一个老母。前年娶妻临澧蒋氏,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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