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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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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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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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发财,阖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了两个夜晚。曾国荃将在猛虎山上作客的一节暂时不提,先告诉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惊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那年打扫战场,一直不见他的尸身,我便存着一线希望:莫非康福没有死?果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祐善人!〃
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着实夸奖了一番。
〃你怎么会知道康福隐居在东梁山呢?〃康福还活着,给重病中的曾国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码头上偶遇吉字营一旧部,听他说起的。〃
〃哦!〃曾国藩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两眼望着烛光出神,好似在回忆与康福相处的岁月,好长时间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时候从武当山回来,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见他一面,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个容易。〃曾国荃说,〃过段时间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来就行了。〃
也许是兴奋过度的缘故,曾国藩的旧病又发了:头昏眼花,右脚麻木,耳鸣不止,一连几天不能开口说话。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国藩在仆人搀扶下,勉强出面,接受江宁文武的祝贺,并率领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仪式刚一结束,便又卧倒床上。江宁官场新年互拜的闲聊中,都免不了一个重要话题:宫保曾侯病情严重。大家叹息着,说过去的军营太艰苦了,这些年的公务又如此繁重,任是铁人都难以支撑。也有人悄悄议论:老中堂的病主要来源于前年的津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种心灵深处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劳累给人的伤害强过百倍。
两江总督衙门更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欧阳夫人夜夜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告,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祐夫子早日康复。欧阳兆熊带着几个名医天天进府诊视。前年曾国藩在天津时写信要儿子做棺材,纪泽兄弟不忍心做。眼见这次情形严重,纪泽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寿器先做好,并说有现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国荃想了一下,说:〃迟早要做的,现在就做吧。〃于是督署东侧几间杂房里,三个木匠开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后,曾国藩病势渐有好转,头不晕了,能吃点稀饭了,便挣扎着起来,把前几天的日记一一补上。刚写了几页字,又觉得累了,只好闭着眼休息。略歇一会,感觉到好了一点,便又拿出一本《理学宗传》来阅读。
〃大哥,我给你一样好东西!〃曾国荃走了进来,一只手放在背后,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光彩。这一瞬间,使曾国藩想起三十年前,跟着他在京师读书的那个十七八岁九弟的神情。
〃有人给你寄来一封信,你猜猜是谁?〃
〃给我写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猜得出!〃看着九弟这副高兴的模样,做大哥的也受到了感染,干枯多皱的脸上略露一丝浅笑。
〃你绝对想不到,是左老三从西北寄来的。〃曾国荃躲在背后的手高扬起来,两个手指夹住一个长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间似乎顿生力量,曾国藩竟然站了起来。〃快给我看!〃
不能怪曾国藩太激动。这个在西北战场上建立赫赫战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后,已整整八年没有来信了。尽管曾国藩曾主动给他写信表示友好,尽管有关西北的粮饷,曾国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地准时发出,尽管应他之请,将湘军的后起之秀刘松山派出支援,左宗棠始终没有一纸亲笔信给曾国藩,寄来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这些年来,每当想起湘军创建之初,左宗棠所给予的大力支助,尤其是靖港败后欲再度自杀的那个夜晚,左宗棠一席与众不同的责骂所起的巨大作用,曾国藩就觉得对左宗棠有所亏欠,甚至连左宗棠骂他虚伪——这对一向以诚自命的曾国藩来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也能予以体谅宽容。不过,左宗棠的倔脾气,曾国藩是知道的,实在要犟到一头去,自己也无能耐拉回来。
现在,这个英雄盖世的今亮居然万里迢迢地寄来了私函,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曾涤生仁兄亲启〃,跟道光、咸丰年间一个样,曾国藩不觉油然而生亲切感。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套,里面跳出左宗棠劲秀兼备的字迹。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抖开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曾国荃站在一旁,只见大哥脸在微微抽搐,手里的纸在轻轻地颤动。曾国藩看着看着,终于双眼一闭,身子向椅背一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左季高毕竟是我辈中人!
他是个真君子!〃
说话间,信纸从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曾国荃拾起一看,信上写着:涤翁尊兄大人阁下:
寿卿壮烈殉国,其侄锦堂求弟为之写墓志铭。弟于寿卿,只有役使之往事,而无识拔之旧恩,不堪为之铭墓。可安寿卿忠魂者,唯尊兄心声也。
八年不通音问,世上议论者何止千百!然皆以己度人,漫不着边际。君子之所争者国事,与私情之厚薄无关也;而弟素喜意气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测。寿卿先去,弟泫然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