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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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有匠役参加。宴会后,每人还被赐拐杖一根。虽耗资巨大,却也为两朝皇帝赢得了敬老尊贤、与民同乐的美誉,同时也使得乾清宫的宴席身分大大提高。每年的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冬至、除夕、万寿等节日,乾清宫照例有大宴会,参加者都感到很荣幸。咸丰以来,国家多事,宫中的大宴大多取消,仅保留灯节和万寿节两次。因而正月十六日的大宴廷臣,便越发显得隆重。乾清宫的宴会,曾国藩过去出席过多次,但那时他只是侍郎,聊陪末座而已。今天,他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出席盛宴,这是有清一代人臣所能享受到的最高礼遇。尽管曾国藩早已告诫自己要将功名利禄看淡,但他仍抑制不住激动,因为这毕竟是千千万万人所羡慕不已的殊荣,也是他自己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地位。
午正二刻,皇上出来了,韶乐高奏,百官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待皇上在一大群宫女簇拥下从正门走进乾清宫,升上宝座后,执事太监出来导引百官。满员由倭仁带领,从左门进;汉员由曾国藩带领,从右门进。左门进的满员一律坐在东边,面向西。倭仁坐第一位,文祥第二位,宝洌У谌唬斓谒奈唬亓涞谖逦唬娉系诹唬缏椎谄呶弧Y寥手蟮牧司柯惺椋惺橹笞氖歉鞑柯汤伞4佑颐沤暮涸币宦勺谖鞅撸嫦蚨T谝晃唬旆锉甑诙唬ロ谌唬迱艿谒奈唬蚯嗬璧谖逦唬诹弧L吠⑾宓谄呶弧T韵铝耍晕亢荷惺椋惺橐韵挛鞑亢菏汤伞W牢怀ぬ跣渭赴福咭怀叨纾胂呦劝丛は戎付ǖ拇涡蛏妫缓笞砣ザ宰呕噬线凳祝僮砼掏茸谩
太监开始上菜了。先是给皇上上。一长串太监一人捧着一碗菜,恭恭敬敬地走上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然后再蹑手蹑脚地离开。一道道菜光彩夺目,弄得大家眼花缭乱,都不敢细看。直到硕大的桌面上摆得满满的才停止,一共一百零八碗。再给臣子们上,这些菜大家都看得清楚,最先上的是四个高脚掐丝珐琅龙纹大碗,碗内装着四样珍稀:长白山熊掌、思茅厅孔雀肉、打箭炉牦牛肉、敦煌驼峰。接下来是八大碗,一色的黄釉双龙牡丹纹碗,分装鸡、鸭、鱼、肉、燕窝、海参、方饽、山楂糕。然后是每人一小碗白米饭,一碗杂脍。杂脍里有荷包蛋、猪内脏、粉条等。待到这些上齐之后,倭仁和曾国藩各自在东西两边车转过身,面对着皇上。这时,乾清宫内所有领宴的官员也一律车转过身子,先叩一个头,再一齐高呼:〃谢皇上圣恩,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皇帝在宝座上略为点点头。大家的身子又转回来,开始吃着分发给每人的一小碗饭和杂脍,至于摆在眼前的那十二大碗菜,人人都知道是做样子的,谁都不去动它。这时,四喜班的戏子登堂演出了。在丝竹歌舞中,皇上毫无表情地端坐着,桌上的玉箸金碗未曾动一下;东西两边盘坐的满汉官员诚惶诚恐地低头嚼饭喝汤,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来。这便是天子与百官共度元宵佳节。虽然紧张乏味至极,远不如在自己家里与妻妾儿女共享天伦的快乐,但有幸与天子共餐,乾清宫里所有领宴者,莫不感到无上荣耀,无上光彩!
太监们开始进来换菜了。八个大太监走上台,来到皇上身边,把一百零八碗原封未动的菜轮流撤下,再换上一百零八个碟子,碟子上放着数不出名目的菜肴果品。在百官面前,则是每两个太监一组,把长几抬出,又换过一条同样的长几。
几上放着果碟五个、菜碟十个。曾国藩定睛看了一下,碟子里的东西都很普通,无非是梨枣橘饼、薰烤焖炒之类。两旁廊庑里重又奏起庙堂音乐,戏子们下去,领班大学士要向皇上领酒了。
往常都是由首座满大学士祗领,今日破例,慈禧太后钦命曾国藩祗领。曾国藩起身脱去外褂,左手拿着一把银制小酒壶,右手端着一只碧玉酒爵,毕恭毕敬地走到皇上面前,把壶与爵放在桌上,然后退下去,走到殿中央、跪下来。皇上身边一个地位很高的大太监代替皇上向银壶倒酒,再端起银壶注酒于玉爵,随后提着银壶和玉爵走到曾国藩身边。曾国藩站起,双手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爵,小饮一口,再跪下,叩首,高声念道:〃谢皇上赐酒!〃于是起身,端起银壶玉爵回到座位。就在同时,东西两边长几上每个官员的面前都摆上了一个小酒壶和一个注满酒的小酒杯。
曾国藩来到座位上,转身面对皇上,率领百官又一次念着:〃谢皇上赐酒!〃各人把杯中的酒都喝了一口。四喜班的戏子又上来了。大家一边看戏、一边饮酒。太监们陆续给每人上奶茶一碗、汤元一碗、山茶饮一碗。
宫门外,皇上的赏赐已分堆摆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有一张红纸条,写着受赏者的名字。这便意味着宴会将要结束。倭仁和曾国藩对望一眼,遂一齐起身,率领东西满汉官员鱼贯而出。太监将赏物送来,各人接过赏物后,又面对着皇上宝座跪下,叩三个响头。曾国藩领的赏物是: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幅,与倭仁以及其他满汉尚书的赐物一个样。
回到贤良寺,他全身都散了,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作汉大学士领班出席乾清宫宴,诚然是至高的荣誉,不过这种荣誉所带来的激动,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便消失殆尽,令他深深不安的是皇上的表情。皇上仍然是一语不发,冷漠呆板。在送酒爵到皇上身边时,他趁机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次他看得非常清楚:皇上不仅瘦弱,且两眼忧郁乏神。当时不能多想,现在回忆起来,他心里冒出一股冷意:这决不是一个天纵睿智的圣贤之主,且很可能不得永年。他想起则天女皇卵翼下的几个天子均懦弱无能,国政一决于女主,最终弄得天下不安的历史教训,心中悲凉地叹息:大清王朝这条在风雨中侥幸免于倾覆的破船,今后将要被贪权而无才具的太后、孱弱而不谙世事的皇帝驶向何处呢?
元宵节后不久,曾国藩便来到了保定任所。
直隶最大的民事在永定河水患。二十多年前唐鉴送的《畿辅水利》起了作用,曾国藩按图索骥,对境内的主要山川作了一番实地查勘,严督河道清淤筑堤。又调长江水师总兵彭楚汉来直隶训练新兵。
夏初,曾纪泽奉母亲及全家来到保定。曾国藩见夫人两只眼睛变得昏蒙蒙的,大白天都几乎看不见东西,关切地问:〃半年不见,你的眼睛如何坏得这样厉害?〃
欧阳夫人流下泪来,抽抽泣泣地告诉丈夫:〃纪静春间在湘潭病故了,这眼睛是哭她哭坏的。〃
〃大妹子她……〃曾国藩惊得手中的书掉到地上。他怎能相信这事是真的,未满三十岁的女儿怎么能先于父母而走?他颓然坐着,心里满是内疚。对于女儿的早逝,作父亲的有责任。
纪静不满三岁时,便由父亲作主,许给翰林院编修湘潭袁芳瑛的长子袁秉桢。袁秉桢那年五岁,长得活泼可爱。刚进京不久的欧阳夫人正苦于京师没有亲戚,便也欣然答应。纪静二十一岁上完的婚,嫁过去后才知道,袁秉桢早已在家娶了妾,纪静哭得死去活来。未婚而先娶妾,这意味着袁家没有把他这个两江总督的姻亲放在眼里,曾国藩虽然愤怒,但也无法挽回。回门时,纪静高低不肯再去袁家了,欧阳夫人怜恤女儿,也不催她走。曾国藩知道后,一连几封家信写回去,催女儿回婆家,说讨妾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今后只要妾能知礼就行了,应速回婆家侍姑尽孝;还说每见世上有贪恋娘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处。纪静无奈,只得回湘潭。袁秉桢恼羞成怒,索性成天和妾在一起,把纪静冷落在一边。
后来,欧阳夫人见他们夫妇不和,心里着急,趁曾国藩在外与捻军打仗的时候,将女儿和女婿接到江宁城。谁知袁秉桢恶劣成性,不思悔改,以总督女婿的名义在江宁到处借钱骗钱,又嫖娼聚赌。为不受监督,又在外租房,不住督署内,甚至过年时也不进署向岳母拜年。曾国藩得知后,一封家书写来,将袁秉桢狠狠地训斥一顿,令巡捕将他赶出江宁,不再承认这个女婿。欧阳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没有意见,只是希望女儿不再走了,和她一起住江宁。对于这个要求,曾国藩坚决不同意。他要女儿遵循三从四德的古训,嫁夫则随夫,夫不好则规劝,规劝不过来也只得认命苦,哪有长住娘家的道理!硬是逼着女儿哭着离开江宁到湘谭袁家去住。纪静生性软弱,又加之以后袁秉桢有意虐待,可怜一个侯门之女,便这样活活地被袁家折磨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无人爱抚!
曾国藩想到这里,伤心地流下泪来,后悔那年不该逼女儿走,是自己横蛮地把女儿推到了绝路。为表示对女儿的忏悔,曾国藩当即作书给袁芳瑛,要他派人将外孙女送到保定来。外祖父要以加倍的慈爱,抚养失去母亲的小外孙,以弥补往昔的亏欠。
从这以后,曾国藩右目完全失明了,左目也仅剩微光,精力更衰弱,常常白日打瞌睡,脑子无缘无故地会突然出现一阵眩晕。江苏巡抚丁日昌得知后托人送来一样东西,专为治眼病的,名曰空青。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摇摇可听见里面的水响,取出里面的水来点眼睛,只要眼未全封闭均可复明。曾国藩和夫人每日用此水点目,却并不见效果。无奈,他上奏请假一个月,以便安心吃药养病。朝廷同意。就在这个时候,天津城里爆发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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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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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火烧望海楼教堂
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过年之后,天老爷就再未下过一滴雨雪,地里的庄稼瓜菜都被干得蔫蔫答答的。农民们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边的地方,还能够捞得四五成,缺水处只能捡得一二成,不少村庄几乎颗粒无收。本就贫困艰难的百姓,遭遇到这样的年景,日子过得更加悲惨。成千成万的人背井离乡,出外讨吃,许多人涌进了天津城。干旱使得物价腾涨,米珠薪桂,再加上饥民蜂涌,城内愈发人心嚣浮,到处都是骚乱不安,抢劫闹事斗殴死人每天都有发生。入夏以来,又奇热无比。一个古老的天津城,仿佛成了一座一触即爆的火药库。
海河北岸,从威远码头至柔遥码头,近几年来矗立了许多古怪的房子,它们都是洋人在这里兴建的,有俄国的,美国的,英国的,比利时的,其中尤以法国在狮子林桥旁边建造的天主教堂更为引人注目。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国人叫它圣母得胜堂,当地老百姓则叫它望海楼教堂。教堂有三层楼房,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柱两排,内窗券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整个天津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栋这样华丽的建筑。旁边是教堂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离教堂不远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年四季,法国教堂和育婴堂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偶尔进出的几个人,则从小门涌过,样子显得既神秘又鬼崇。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唱诗声和祈祷声外,平素安静得出奇。天津百姓对这座阴森的教堂既恐惧又厌恶。往常,人们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入夏以来天津城里流民骤增,到处都是闲得无聊的人群。听说洋人有钱,又爱施舍,便有不少人涌向这处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好处。
这天半夜,睡在威远码头河堤的静海农民冯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饿,再也睡不着了。他掏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往烟锅里塞了一点老烟叶,又摸出两片火石敲着,抽起闷烟来。他今年三十出头了,小时害病无钱医治,弄得瘸了一条腿。体力差,干不了农活,便学了一门箍桶修桶的手艺勉强糊口。家贫也娶不起媳妇,至今单身一人。家乡闹旱灾,无人请他做手艺,他就来到天津城。冯瘸子为人正直,他并不想从洋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他对洋人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来到这里,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北岸,虽是庄稼人,却不务正业,一年到头靠贩一点骗一点偷一点过日子,今年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婆娘。
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边,让表兄开开眼界,自己却有个小打算:兴许能碰巧了,从洋人那里弄点分外财。田老二有个朋友,姓王,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