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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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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初次陛见太后皇上,曾国藩大失所望 

  曾国藩离开京师已整整十七年了。当绿呢轿车进入彰义门洞时,他不觉心头一热,无声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轿车穿过广安门,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这一带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华的往昔早已随着历史烟云过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门,很快便进入正阳门大街。远远地可以望见闪耀着明黄色彩的宫殿群了,辇毂重地雍容尊贵的非凡气派终于出现在眼帘。曾国藩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当年雄壮轩昂的礼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忧伤恐惧、委屈打击、苦心思虑,打磨得两鬓如霜,两颊如削、疲弱得似经受不起轿窗外扬起的风沙。这十七年间的腥风血雨,究竟靠什么挺过来了呢?是靠青年时代立下的雄心壮志?靠镜海师所传授的理学修养?还是靠对三朝皇恩的报答之心?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图的什么呢?为名标青史、留芳百世?为维护名教、拯民水火?还是为了眼前这座京城,以及住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们的主子?
  曾国藩的身旁坐着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寿昌。往日的风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岁的人了,现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他身穿深紫色汉瓦团花库缎驼毛长袍,罩一件麂皮军机坎,因为清闲,加之又会保养,他的气色很好,与仅大三岁的同乡好友相比,宛若是两个辈分之差。昨夜在驿馆里两人谈了大半夜,周寿昌还有许多话要说,见曾国藩入城来气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开口。
  轿车经过天桥,来到珠市大街口。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板章巷口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聚集着上千个乞丐。时已三九隆冬,这群乞丐无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裤,好些人的上身挂着松柏树枝,企望靠它来抵御风沙。他们满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锅边的在吵吵闹闹,老远便把手中的破碗递过去。后边的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破碗烂钵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叩在头顶。曾国藩心中恻然,不忍看下去,将脸掉向左边轿窗。这时,一辆围着红障泥的大鞍车飞也似地从窗边闪过,一阵尘土飞扬,老远地,还听得见马脖子上的银铃响声。
  〃应甫,你看清了吗,刚才过去的是哪个衙门里的堂官?〃
  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个跑红的优童。〃周寿昌淡淡一笑。
  〃优童?〃曾国藩惊讶不已,〃一个优童敢坐红障泥大鞍车?〃
  〃涤翁,你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周寿昌笑起来,〃现在京师最看重的就是优童,比我们这些翰林学士的身价都高。达官贵人、豪门公子挟带一个色艺俱佳的优童赴酒楼,一桌酒花二三百两银子,这种事在京师不算新闻。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族。其厅堂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见了都要吃惊。〃
  〃京师风气,竟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曾国藩很愤慨。
  轿车进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门前车马堵塞,贺客络绎,鞭炮声不断。曾国藩依稀记得,这是前工部尚书寿元的家。
  〃寿元还健在吗?他家今天是祝寿还是娶媳妇?〃曾国藩小声地问周寿昌。
  〃寿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庆我知道,不是祝寿,也非娶亲。〃周寿昌是个几十年的京师通,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是干什么?〃
  〃这件喜事,你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寿元已蒙喇嘛高僧开恩,答应在他死后,把他的额骨琢为念珠。〃周寿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曾国藩惊得几乎要从轿车里站起来。他好歹也在京师呆过十三四年,过去从未听过有这等怪事。
  〃涤翁,你刚进京,还不清楚,这些年京师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说,若死后额骨琢成念珠,为高僧佩戴,其魂便长依佛门。高僧从不答应世人的要求,一旦答应,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锡,人人祝贺。寿元因作过尚书,又加之对喇嘛礼之甚恭,才能得此殊荣。〃
  〃京中的大官们怎么都这样糊涂了?〃
  〃涤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给你听听,据说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专为中外大官们画像。〃
  周寿昌摇头晃脑地吟了起来——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逢。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车轮在泥土路上碾过,留下两行浅浅深深的辙印,将绿呢轿车拉向前进,京师惯常的臭气臊气一阵阵袭来。曾国藩只觉得胸中作呕,头脑发胀,进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问:辛辛苦苦与长毛、捻军搏斗了十七年,难道保下来的竟是这样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这样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过繁华而杂乱的大街小巷,曾国藩一行寓居东安门外金鱼胡同贤良寺。早有吏部官员禀报两宫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亲来贤良寺传旨:〃赏曾国藩紫禁城骑马,明日养心殿召见。〃
  这一夜,曾国藩通宵不眠。赏紫禁城骑马,这是皇家给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种极高礼遇,且一进城便召见,也说明了两宫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学熏陶的武英殿大学士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进城时的不快心绪已经消失,十七年来的辛苦委屈,仿佛都让这道圣旨给酬谢了。
  自从道光二十年散馆后得见天颜,这已是第三代圣主了。
  皇上尚不到十四岁,少年天子是个什么模样,他想清楚地看一眼。两宫太后都还年轻,西太后聪明过人,据说有当年则天女皇之风,对国事处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亲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见,皇上和两位太后会提出些什么问题呢?他设想许多可能问到的事,又一一在心里作了回答。就这样想来想去,自鸣钟噹噹响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团。曾国藩起床,盥洗完毕,盘腿在床上静坐片刻,然后吃饭。
  卯初二刻,曾国藩乘轿来到景运门外,内廷官员在门边恭迎。他下轿进了门,这里已是一片辉煌灯火。景运门的右边是乾清门,这是内廷的正门。清朝从顺治到道光,这里是历代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咸丰以后则多改在养心殿。乾清门的右边一直到隆宗门,有一排矮小的连房。连房西头是内务府大臣办事处,东头是侍卫值宿房,中间是军机处。此刻,这里已端坐几位当朝核心人物。他们在等候早朝,并预知曾国藩今日陛见,都想趁此机会先睹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候爷,和他说上几句话。
  曾国藩尚未走到乾清门,军机大臣文祥、宝洌А⑸蚬鸱摇⒗詈柙灞阄派觯煌阉ΑO谭岫暝刖┦保南槿喂げ恐魇拢︿'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刚在这一年点翰林。论职务,都在曾国藩之下;论科名,除宝洌в胫晖猓渌捕际峭肀病K母鼍蟪荚谠拿媲吧跏乔А
  正说得投机,外面报恭王到。曾国藩等一齐走出门外。只见恭王正在几个贴身侍从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来。曾国藩想起这些年来恭王对自己的推荐、信赖、依畀,心中感激不尽。他赶紧趋前两步,口里念道:〃草莽曾国藩叩见王爷。〃说着便要下跪。
  奕䜣忙跨上一步,双手扶住,说:〃老中堂免礼!〃携起曾国藩的手,一起进了军机处。
  坐下后,奕䜣把曾国藩细细端详一番,轻声说:〃中堂苍老多了!〃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热泪盈眶,硬着喉咙答:〃十七年前草莽离京时,王爷尚是英迈少年,不想今日重见,王爷也已步入中年了。〃
  奕䜣说:〃这些年来,老中堂转战沙场,备尝艰险,祖宗江山,实赖保卫,阖朝文武,咸对老中堂崇敬感激!〃
  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贴心话,一时血液沸腾,哽咽着说:〃全仗皇太后、皇上齐天洪福,靠王爷庙谟硕画,草莽何功之有!但愿从今以后,四海安夷,国运隆盛。〃
  众军机一齐说:〃这一切全赖老中堂的经纬大才!〃
  过一会儿,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钟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陆续来到,大家犹如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曾国藩,往日肃穆安静的军机处变得热闹起来。
  看看已近巳正,还不见叫起,曾国藩有点急了。正在这时,年近八十的镇国将军奕山走进来传旨。鸦片战争期间,奕山在广州挂起白旗,向英国侵略者义律投降,辱国丧权,激起众怒,被锁拿京城,拟处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于一死。后来又放出,予以重用。为国家赢得声威的英雄林则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给祖宗丢脸的懦夫却仍然硬硬朗朗地活着。天道不公!曾国藩的脑子里瞬时间闪过这一念头。即将面圣的非常时刻不容他多想,他赶紧回过神来,跟在奕山的后面,左转进了西长街,然后跨进遵义门,养心殿便出现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国藩领到东暖阁门边,自己先进去了。立刻,里面传出一句清亮动听的女人声音:〃叫他进来吧!〃
  曾国藩知道这是皇太后开的金口,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躯。奕山走到门边,嘶哑着喉咙喊:〃传曾国藩!〃
  两个太监打起明黄缎棉帘,曾国藩弯腰进门,走前两步,双腿跪下,叫道:〃臣曾国藩恭请圣安!〃
  〃曾国藩免礼。〃又是一句好听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国藩心里在猜测:前一句或许是慈禧太后的决定,刚才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气。慈安太后待人宽厚,这一点他早有所闻。曾国藩摘下插着双眼花翎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低下头去,高声说:〃臣曾国藩叩谢天恩!〃然后一连叩了三个头,青砖地发出三下沉厚的响声。叩完后,他站起来,右手托着大帽子,向前走数步,在正中一块软缎垫子上跪了下来,恭听天语。
  片刻之间,养心殿东暖阁里阒寂无声。曾国藩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曾国藩,你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说第一句话的那个女人终于开腔了。
  〃是的。〃曾国藩趁此机会抬起头来,向前面迅速扫了一眼,然后赶紧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
  就这一眼,他已将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宝座上,身材似乎较瘦弱,面孔苍白,一脸稚气,眼睛望着远远的门帘子,并不看他。刚才说话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坐着一位,两位太后的前面都放着一层薄薄的黄幔帐。曾国藩已从军机处得知,召见时慈安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
  因此,刚才的问话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吗?〃慈禧太后又问。
  〃捻寇灭后不久都撤了。〃曾国藩答。他神情紧张,背上已渐渐发热。
  〃撤的几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声音。
  〃撤的二万人,留的三万人。〃不是讲都撤了吗,怎么还留有三万,比撤的还多?曾国藩自己已发觉这中间的矛盾,心里一急,背上的热气立即变成汗水。
  〃何处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见慈禧太后并没有就二万三万的数字查问下去,曾国藩略松了一口气。
  〃你一路上来也还安静吗?〃这是慈安太后在发问了。
  〃路上很安静。〃曾国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结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问。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带兵多少年?〃还是慈安太后的声音。
  〃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这里,曾国藩的紧张心情开始松弛下来。
  〃你以前在礼部?〃
  慈安太后的问话虽多,但最好回答,曾国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礼部当差。〃
  〃曾国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是臣胞弟。〃
  〃你兄弟几个?〃
  〃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
  曾国藩说到这里,心里微微一颤,他想起了庐山黄叶观里的温甫。温甫走后的最初几年,曾国藩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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