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仁-早安-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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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7日下午5点,阳光依然灿烂。尽管间或吹起的风还夹杂着丝丝寒意,但所有植物都已经悄悄忙碌起来,准备把藏在树皮下的新芽推到空气中去。
喻宁带着一束黄色的小苍兰和一篮水果来到贞美姐姐家。同一条路,他留学期间回国的时候走过一次,那已经是7年前的事了。他看上去表情很自然,其实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后背的肌肉紧绷着。
“请进!”
替他开门的善美语气有点儿生硬。
父亲去世后,作为贞美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善美承担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无人诉说的疲倦和听天由命的态度令她的脸色和体态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老。
喻宁担心被贞美拒之门外,故意到了公寓楼下,才在传达室打了电话。
客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男一女,都六七岁的样子,彼此至多相差一岁。善美叫孩子们回房间玩电子游戏。
房子看上去有一百多平米,三室两厅,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背景是英国白金汉宫和骑马的皇家卫队。听载佑说,善美的丈夫在外务部当公务员,去年被派到驻英国大使馆工作,独自一个人赴任去了。
“进去吧!”
善美说要去泡茶,示意喻宁自己开门进去。
喻宁敲了敲门,听到贞美简短地应了一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声音依然如故,一时间喻宁的耳边像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作响。曾经一度,自己对那声音的反应是多么热烈啊!面前的门紧闭着,跨过这道门,如同跨过一个世纪,握着门把的手剧烈地抖动着。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呢?头一句话说什么呢?两个星期以来,他夜夜无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苦闷,痛苦,思量再三。
他打开门,踏进去一步,顿时感觉唇干舌燥。
啊……贞美!长时间蒙在心里那面钟上的雾气似乎一下子散尽了,她……贞美仰面躺在窗边的床上,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哈,喻宁,你更帅了!好久不见了。”
贞美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喻宁内心松了一口气。
贞美躺在单人床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有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薄棉被下面盖着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些,眼睛更明亮也更深沉了。或许因为背光的原因,脸上有白色的光点在跳跃。
喻宁微笑着走过去。
你……真的在这里!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却让我花了7年的时间,走过遥远的……心灵的地平线。
喻宁看着贞美,说话都不连贯了:
“嗯……你也……更漂亮了。”
“哈哈!我呀,天生丽质嘛。喻宁,你先别坐,转一圈我看看,像时装模特那样。”
贞美的睫毛极轻微地抖动着。刚才,她也紧张极了,不知所措,但在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内心奔涌的激情。
“嗯?转一圈?”
“是啊,这件大衣很合身,乍一看,还以为你是《杀手里昂》里的让·雷诺呢!嗯,再来点儿肌肉,蓄上胡子就更像了。”
“是称赞吧?”
“当然了。你变得比我想象的帅多了。”
善美在客厅里放的音乐传进贞美的房间。
那是一首钢琴曲,叫做《诺言》,是电影《钢琴课》里迈克尔·尼曼演奏的原声带,旋律充满激情,又不失细腻,如泣如诉。传进来的音量不大不小。
贞美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同时在心里无声地喊着:
他……他来了!真的,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来了,风度翩翩地来了。多年前的那个男孩,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来到我面前。啊,真的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春天里的一场梦吧?
就在刚才,姐姐善美告诉她喻宁在楼下传达室里的时候,贞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办?让不让他上来?”姐姐问。
“这个嘛……他就在下面?”
一知道喻宁就在6层楼下面,离自己不到20米,贞美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势不可挡。她心里地动山摇,电闪雷鸣,眼前仿佛有一树繁花在风中飘落、飞舞。
“他……到了楼下?那就见一面吧。”
“你……没事儿吗?”
“姐姐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啊?”
“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因为我吗?不会有事儿的,我这副样子,不可能变得更好,也不可能变得更糟。本来只是担心喻宁承受不了,现在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想必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看来他刚知道事实真相,这样的话,我们总该给他个机会跟我告别才公平是不是?我想逃也没法逃,再说又不是犯人,逃什么?叫他上来吧!我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
善美出去后,贞美紧紧咬住嘴唇。
真想照照镜子!
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像植物一样过了这么久,我也变成淑女了?
她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仍忍不住抖个不停。
就像以前那样见一面吧!无论如何这一面都是要见的。
悲伤、惊讶、悔恨、思念,所有这些情绪都藏到内心深处,关得严严实实。不要失态,要像卓别林一样轻松地走过时间!躺在床上的7年里,自己不是已经像修士一样修习了控制感情的方法了吗?
迄今为止,贞美一直努力适应躺在床上的生活,应该说她适应得很不错。父亲去世后那段时间,她曾在绝望中徘徊了很久,但还是慢慢恢复了宁静平和,对生活产生了更强烈的爱。虽然连累了姐姐,给姐姐增添了很多辛劳,但姐姐的确是爱自己的,为自己提供了尽可能好的条件。对生活的每一天,贞美都充满感激。
喻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
贞美点了点头。
“听说你当了客座教授,还是特级待遇的建筑设计师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我可是最近才听说的,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你。”
“嗯?这么说,载佑来的时候,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的情况?太过分了!”
“喻宁,你特有的语气一点儿都没变,真是久违了!”
喻宁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屋子十四五平米大小,并没有寻常瘫痪在床的人房间里常有的那种气味,看上去整洁大方,墙上贴着米色的壁纸,窗户周围嵌着白边,电视和录像机上方分别挂着卓别林和巴哈的照片。
卓别林!
贞美看着环顾房间的喻宁,无声地诉说着。
喻宁,虽然我们都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不要再提了吧!过去的那些事,不说彼此也都清楚。回顾车祸后的那段日子,不外乎泪水伴随着不眠的日夜,痛苦、彷徨、恐惧、绝望、妥协……现在,那些就如同车窗外的风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能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就让我们满足于现在吧,好不好?你也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
两人同时沉默不语,气氛凝重起来,为了冲淡这种气氛,他们对视着笑了。贞美容光焕发,脸色几近透明,虽然她的眼神里有了30岁女人的成熟,但很多表情还跟从前一样。
她的千言万语都写在眼睛里,短暂的对视让喻宁读懂了她的心。
今天太高兴了!我从来没有中止对你的思念。谢谢你让我进来,也谢谢你这么平静地对待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吧?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你对我撒这样的谎,太不应该了!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你的的确确做错了。没关系,毕竟以前你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的心。
喻宁用眼神和微笑回答了贞美的问题,贞美快活得笑出声来,喻宁也跟着笑起来。
中断了7年的对话就这样轻松、自然地重新开始了。
“怎么不叫朴前辈一起来啊?他忙吗?”
朴载佑?两个人同时做了个鬼脸。
“别提了,那家伙太讨厌了!要是带他一起来,情况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俩又该因为你展开情敌大论战了……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那家伙已经没资格了,他可是有家室的人。我来之前,他闹着要跟来,没办法,只好把他捆到办公室的转椅上,我一个人来了。”
贞美的眼睛夸张地瞪大两三次,然后笑得眯成了两条缝。
“喻宁,你怎么还这么贫啊?嘴也不生锈?你现在可不同往日了,是有身份的人,说些文质彬彬的话,才能显出品位来吧?”
“那可不行,我还是我,跟过去一样。再说了,贞美,你不也一样吗?你的语气也一点儿都没变。”
“对了,我就剩这张嘴了。”
“就剩这张嘴”虽然是句玩笑话,但也容易联想成别的意思。怎么这么说!贞美连忙接下去:
“哎呀,也就是说,我的口才和快活劲儿还跟以前一样,美貌也不输给任何人,是不是?”
“当然了!”
喻宁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一句。
“见到你真高兴,要是朴前辈也在这儿,一定更高兴。”
“我也这么想。噢!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载佑那家伙居然这么能保守秘密,守口如瓶,那么长时间……”
贞美猜到他说的是自己的事,扑哧笑了。
“嗯,你这个房间真不错。”
没有植物,连贞美以前最喜欢的那种会动的含羞草也没有。车祸后,贞美怎么处理那些花草了呢?不是说家里有很多盆花的吗?是不是金校长去世的时候贞美姐姐因为没精力照看就全送人了?要不就都在阳台上?
贞美房间的一角摆满了录像带和CD,喻宁一一察看,心里不住赞叹。
这都是贞美父亲和载佑为贞美一张一张一盘一盘搜集起来的。
金校长去世后,载佑为贞美做的事更多了。他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交给照顾贞美的善美,后来索性每月直接存到银行账户里,因为善美有时候也需要请人照顾贞美,需要的费用不是小数目。
虽然载佑千叮咛万嘱咐,叫善美别告诉贞美,但贞美又如何不知道呢?
载佑是个好人,每次出国都给贞美带来纪录各地风土人情的录像带,还买了“世界文化遗产系列”录像带、非洲土著部落的故事、“昆虫生态系列”、美国国家地理出品的“自然纪录片”、“法国博物馆纪行”,以及大量关于电影、百科辞典、哲学和文学的影像资料,以及几百张CD。
贞美微微一笑。
“你似乎过得很不错?”
“我?什么?”
“听说你身兼两职:教授和建筑设计师,怎么样?是不是赚了不少钱?”
“有点儿吧,可是,没能像你这样生活在文化堆里。”
他轻轻耸了耸肩。
“是谦虚还是摆谱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善美端着茶和果盘走进来。
看到妹妹的表情,善美心里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妹妹脸上挂着的一直是牵强的微笑,但现在的气氛完全不同,她脸上有了血色,声音也充满活力,连房间里的空气都似乎变轻变明亮了。
善美不想妨碍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把带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就匆忙出去了。
喻宁把手伸向果盘。
“你吃橘子吗?要不吃点儿梨?”
“我现在不吃,你先吃吧,要不就喝点儿茶。”
“我一个人喝不好吧?”
“我可以喝香味啊,味道真不错,淡淡的,甜甜的,应该是茉莉花茶吧?”
喻宁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味道的确像贞美描述的那样。
本来说要当法官的,现在你变成道士了啊!你的眼睛里刮着台风,表情却毫不动摇,就内心的深度来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喻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起来,热茶被晃出来一点儿。他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心里有点儿慌乱。怎么搞的,一直都是很小心的呀!
贞美悄悄掉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味道怎么样?”
“很好。”
“喝茶一个人一种口味,可能有人会不喜欢这种香味。”
不会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怎么说呢,就像从耕得非常平整的心田里采来的贞美你的目光的味道。
两个人仿佛在通过一片雷区,不,就像是在一片沼泽地里,用干燥的心作为独木桥,小心翼翼地搬运着思想和感情,像湖面上的小虫张开纤细的腿在水上行走,一旦两个人中有一个没管好自己的感情,扑通陷了进去,局面将无法设想。
喻宁和贞美,都明白这一点。
是啊,像从前那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必须驯服这个瞬间,把7年多的漫长分别当作7天来看,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言语和表情。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内心深处的伤口。
“还画画吗?铅笔画?”
“嗯,偶尔。”
“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