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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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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一个大学里,我的气球破了。

  “当时我和教室里一个女孩说话,那个女孩比我大几岁,在课堂上抽着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饱经世事的神态。我想向她询问一个化学名词的概念,她回答了,反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就想学这个。我解释了,那个女孩开始饶有兴趣,问我们为什么参赛,获胜者有多少奖金,我说没有奖金,她便问获胜的作品能卖多少钱,我说不能卖钱,也不能提升个人,但能获得更多向他人展示的机会,如果能被用上纳入城市建设,那是无上的光荣。

  “听到这里,那个女孩哈哈两声,轻轻巧巧地笑了,问我:‘既然这样,这种比赛就是纯粹做贡献咯?’

  “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

  “那个女孩一扬头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你们真有意思,难道被政府这样无偿地榨取智慧,你们都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利吗?’

  “我呆住了,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起初是迷惑,进而是微微的惶恐。我只觉得那只五彩气球开始突然泄漏,这让我感到万分气馁,可是我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她看着瑞尼问:“瑞尼医生,为什么事情总不像是我们最开始以为的那样呢?”

  瑞尼坐在洛盈身旁,双手交叉支在膝盖上,像是想了一会儿该怎么解释,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空气中寻找某个焦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这些事呢,有的时候是这样:一个文明中生活的人看周围的事情,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分立的事情,但是另一个文明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喜欢从政权看这一切,从政权的角度解释这个文明中的所有事。”

  “那应该这样解释吗?”

  瑞尼顿了一下又说:“只能说,通常情况下,这个文明当中的人不会这么想。”

  洛盈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夕阳带着天边遥远的忧伤。然后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瑞尼医生的眼睛。瑞尼的眼睛深暗,银色的镜框被夕阳点亮。

  “瑞尼医生,您知道怎么才能进入档案馆吗?”

  “你想进入档案馆?”

  “是。我想查一些以前的资料。关于我的家,关于爷爷,关于爷爷的父亲。”

  “你的家人没有给你讲过吗?”

  “没有。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小,哥哥又很少和我谈这些。”她迟疑了一下说,“至于爷爷,我有点儿不敢问。”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都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能做总督,是因为从他的父亲开始已是大权独揽的独裁者。传位于子是从古至今所有独裁者的共性。他们说得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这些话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的质询,面对爷爷,她无法开口。

  她期待地看着瑞尼,轻轻咬紧了嘴唇。

  “从程序上讲,”瑞尼平静地回答,“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秉持历史工作室的授权书,声明查找资料乃研究所需,向档案馆提出申请。另一种是由有资质的人开具授权声明,授权一位私人代表临时或长期进入,代其查询。”

  “什么人是有资质的人呢?”

  “总督,各个系统的最高长老以及审视系统的三位大法官。”

  洛盈黯然了一下,这些人都是她现在不想直接去质询的人,他们也很难给她授权。

  “那我恐怕是进不去了。”她低声说。

  瑞尼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有资质。”

  “您?”

  “是。”瑞尼点点头,“你爷爷给了我长期授权。”

  “我爷爷?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在整理一些历史资料,需要查找相关往事。”

  “您写历史?”

  “对。”

  “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写历史呢?”

  “业余时间一点业余兴趣。”

  “您和我爷爷有很紧密的交往吗?”

  “不能算很紧密,只是当年答应你爷爷一些事情,他作为回报答应了我的请求。”

  “什么事情呢?”

  “工程上的一些事。”

  洛盈有些好奇,很想问个清楚,但看到瑞尼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知道有些不太好问,也就住口不再问了。瑞尼比她想象中离她的家族更近,似乎也知道更多她所不知的往事,这让她没有想到。

  “那您能给我写一份授权书吗?”她酝酿了片刻,凝视着瑞尼说,“您临时委托我去一次可以吗?一次就行。”

  “原则上是可以的。”瑞尼看着她的眼睛,但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反问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去追寻往事呢?”

  “想过……一点点吧。”

  “为什么?”

  “我想,还是因为想找到自己。”洛盈搜索着近日来所有内心的思量,尽可能坦率地说,“哥哥曾说我没必要对往事太执著,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想知道是什么决定了现在的我,如果是周围的世界,那么是什么决定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不了解那些往事,那就不能对未来作出选择。”

  “我懂了。”瑞尼点点头,“这个理由我接受。”

  洛盈轻轻地松了口气:“这么说,您同意了?”

  “是的,我同意了。”

  洛盈感激地朝瑞尼笑笑,瑞尼面容温和。她没有继续询问,瑞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安静将他们笼罩起来。瑞尼推着洛盈的轮椅又向一旁挪了两寸,让她继续沐浴夕阳的光。太阳在群星的围绕中一寸一寸消失身影,虽然没有晚霞,却有极简朴的壮丽。火星就像孤独的情人转过脸颊,依依不舍却毫不停留,告别光的温暖,将光留在身后。洛盈好像在空无边际的大地上看见了一阵如烟的前尘往事,如同影片在荒原上奔腾上演,她在那幻影中见到最后一缕光芒。

  当光最终消失,洛盈轻声问:“瑞尼医生,我一直想问,历史真的可以写吗?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都能写出一套听起来正确的历史。”

  “没错。”瑞尼说,“正是因为如此,才值得写。”

  “那我们将来也会被写进书里吗?”

  “会的。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写进书里。”

  瑞尼推着洛盈走到了天台的边缘,天台最终进入了完全的夜晚。在星光的照耀下,天台能看到最广阔的大地,粗犷荒芜、绵延几千公里。火星的山川峡谷都有比地球宏大得多的尺度和陡峭得多的线条,就像他们的城市和夜空,直接朴素,无遮无拦。

  ※※※

  瑞尼正在写作一种尝试性的历史。

  写史有很多种方式,编年史、纪传史或者事件史。但瑞尼写的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的写作命名,或许应将其叫做词语史。他的主角不是时间事件人物,而是抽象的词语。他不很在乎叙述的客观数据感,也不认为单独的人物能够表达他所关心的问题。他更希望用一种逻辑的线条将这些时间事件和人物串联成真实的剧目。他们在无意中演出,却意外地获得连贯。

  目前他正在写作的是自由史。他曾写过创作史和交流史,这一次他要写的是自由,自由的历史。

  对于自己生活的国度,他心里的态度很复杂。十年前的事件仍然在心里留下作梗的记忆,但他知道,国度缔造者的初衷并不是让这个国度成为一架自动运行的机器。他们拼着性命舍弃地球供给,离开那个地方,求取独立和精神财富数据共享,只有一个诱惑,那就是自由。若无这信念的支撑,以寡敌众的战役必然坚持不到最后。现在的国度有现在的问题,但曾经的初衷曾经很单纯。

  瑞尼每天用很多时间阅读和写作。他在医院的工作不忙,只是神经科研究员,不是正式的诊疗医生。他研究神经系统和生理力学结构,开发新的医学仪器,但他不属于固定实验室,也没有自己的工作小组和项目经费。日常经费让他做不了庞大的项目,因此不能获得很大的成效。这局限的坏处和好处都很明显。坏处是没有前途,好处是给了他大把工作之外的时间。他每天花很长时间独自散步阅读、雕刻写作。

  从他住的公寓到医院有三公里,坐隧道车一分钟到达,但他每天步行往来,在路过的街心花园里坐下,坐在长椅上观察对面的树。花园中树木茂盛,自然的奇妙让他更愿意独处。他不是拒绝与人交往,只是日常生活中没有几个可以和他随时交往的人。他并不过于在意这件事,因为他不喜欢陷入想起这件事之后必然产生的一丝苦涩。

  他写作,这件事给了他很大乐趣。它让他生活中大部分苦涩的时刻变得容易度过。久而久之,他对写作有种依赖。只有陷入在广博庞杂的历史资料库中,他才能够心无旁骛且坚定地度过每一个寂寞的日子。他是一个受过惩罚的人,在很多方面无法有更多索求。

  瑞尼喜欢词语的游戏。他将它们从生活中摘出,种到纸上,围绕着它们搭建起人的舞台。词语和词语的更替直接带来生活面貌的更替,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他童年时有一套词语的玩具,对他思维的形成影响深远。在他孤单的儿童时期,那套玩具曾给了他无限丰富的想象和陪伴的时光。

  瑞尼的父亲是沉默的退伍老兵,瑞尼是独子。他在战后的第七年出生,母亲在他四岁时离家,瑞尼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即使在梦里也看不清。瑞尼的父亲是个宽容豁达的老实人,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坐在檐廊下的地板上对四岁的瑞尼说:事情与事情不是人与人的距离,它们有自己的地图,远近不差分毫。父亲将金属碗碟摆成战略沙盘,坐在晨昏线里低声唱歌,从此对瑞尼很少管教。他和妻子的离别化成那个年代的每一场离别,在悲伤之后的注视中,蜕变成以星星作音符的抽象的乐谱。小瑞尼从此在无人管束的环境中自生自长。

  对瑞尼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那套玩具。他童年一个人玩耍,坐在自助厨房的光滑地板上,一个人建起城堡和舰船大炮。那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拼搭玩具,包含各种形体搭块,就像建筑材料,可以相互勾连,每一小块写着一个词语,帮助识字。瑞尼从两岁到十一岁与它们相伴。他惊异于它们的奇妙特性,词语与词语靠彼此支撑。勇气是一根长长的直杆,看上去很漂亮,他可以将它与单纯相连,能搭成小塔,但当他想把塔楼建宽建大,才发现他就只能让勇气平躺,否则它一定会碍事,其他各块材料都难以平稳插入。他端详那些词语的形体,尝试各种组合拼装和多重用法。对幼小的他来说,这神奇而有趣。他投入的精力不亚于作业和家庭。它在他内心化为一种独自的游戏。即使当他长大以后,他仍会看到那些词语。坐在讲台下听演讲,会看到台上站着一座城,伸出一根附和,挂着许多根嘲笑,为的是挡住城里布篷一般的慌乱,以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的知识。

  他慢慢地长大,内心的游戏化做一天比一天沉静的思量。他想过很多次该怎样记述这个国度曾经经历的那些岁月,想过记录亲历者口述的事实,想过用数据和图表分析和比较,也想过做一年一年最繁密的细节编撰,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词语。在他看来,只有围绕词语,才能看得清其中每个人的选择和挣扎。

  历史能不能书写,瑞尼不轻易下结论。他知道历史取决于注视的眼睛。目光决定声音,眼睛决定嘴。

  历史在浩繁的书中总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线性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仿佛有神挖好命运的终点和人的去路。在他们看来,火星的存在是一种人类以前从来不曾实现的精确社会主义,是科技达到一定发达程度之后的必然变革,是乌托邦梦想的第一次真实呈现,是时间箭头上全然的崭新。而在一些循环历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只是瑰丽的喷泉,外表华丽内部空虚,水喷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复重演没有尽头。在他们眼里,火星的故事不过是历史上重复了很多次的探险、开发、独立、巩固统治的重复,人们开发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们重新变成压制的老爷。而在一些虚无论的人看来,历史永远只是现实的边角,现实是寂静的深海,人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无数细节才是构成主体的海底洋流。他们相信各种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后世的解读,他们认为只是实际上一个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时间进行了一次偶然的谋杀,却被后人误解为长久酝酿的必然的历史因果。最后,在彻底丛林法则的人看来,历史只是虚空中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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