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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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会聚到门口,只见洛盈出现了。她高高地坐在一位医生的肩头,一袭纯白的病服,面色苍白,静如止水,脊背很正,脖子立直,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是从出现的一刹那,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洁白的力量。她的右脚上套着一只金属丝制的长靴,左脚裸露,端坐在医生肩上。医生身材中等,肩膀宽阔,站立得很稳定,双手揽住她的小腿。
“是我让他去的。”洛盈静静地说,声音轻而镇定。
“小盈……”路迪脱口叫道。
“是的,是我。”洛盈说,“是我邀请伊格先生到我的空间,又给了他去塔的链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小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路迪的声音严厉而充满狐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知道。”洛盈既不看伊格,也不看路迪,只看着胡安的眼睛,“我很严肃。”
洛盈的声音平淡,没有一点感情,轻缓冰凉,在静得过分的房间里像一根刺破空气的针。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伊格,每个人都被这变化弄得措手不及。然而没有人出声质询。大家都沉默着,等她给出更多的解释。
天台
洛盈在病房门口听到了屋内的争吵。瑞尼医生推着她的轮椅,她静静地坐着,聆听屋内审讯般的质问。她迅速明白了争吵的症结。房中的对话像小锤子击打在她的胸口,一字一击。走廊漫长而黑暗,深夜无人,空气寒冷干燥,漫过身体,她微微战栗。
胡安伯伯是在搜索细节,在攻击,扰乱,迫使伊格承认阴谋,试图寻找引起冲突的蛛丝马迹,为开战制造理由。胡安伯伯一直没有放弃动武的主张,但他缺少理由,强大而不可质疑的理由。细节就是理由。在形势面前,不需要严谨。一个人的一个错误能引起很多事,这个人是谁,错误是什么,倒不很重要。所幸伊格没有向地球传输任何数据,但凡有所输出,阴谋说必然成立。
她坐在轮椅里,紧紧抓住轮椅的扶臂。她还没有脱离手术后的虚弱,双手无力。当胡安抛出他掷地有声的诘问时,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动了一下,仿佛胡安伯伯的声音具有质量,直接穿墙抛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里纷乱芜杂,但不知怎么办。她不愿让伊格无端被质疑,不仅仅因为伊格的老师也是妈妈的老师,更是因为她不愿看到任何无辜的人受到指控。
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头,沉厚有力,掌心温暖。她在这温暖中镇定下来,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瑞尼医生的面孔在黑夜中显得很宽容。她心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瑞尼医生,”洛盈极轻细地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瑞尼答应了,话语温和而肯定。
“你能……抱我进去吗?抱得高一点儿……”
瑞尼听了,平和地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俯下身,右臂撑起洛盈的双腿,左臂扶住她的腰,将她抬起到他的右肩上,高高抱起。洛盈察觉出一种难得的让人依靠的坚定感。瑞尼身材中等,但肩膀和手臂稳定有力。洛盈起初心慌,坐稳了就不再害怕。她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抱起了。上一次还是五六岁。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没让别人抱过她。她坐在瑞尼肩膀上,双脚轻悬在空中,右脚刚做完手术,没有任何触感,左脚凉凉的,在走廊的黑暗里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努力克制心里的慌张。屋子里的大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觉得全身僵硬,屏住呼吸,靠气息支撑自己。她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复杂的表情,从担忧关怀到不理解的犹疑,如同探照灯,从四面八方照在她的脸上。
她讲了自己想好的话,如她预料,她看到了更大的质疑。
“是的,我知道。”她说,“我很严肃。”
“可是总要有个理由吧?”哥哥皱着眉凝视着她,“难道你以前认识伊格先生?”
“是的,我认识。”洛盈假装害羞地说,“我认识伊格先生,而且……我喜欢他。我在地球上就喜欢伊格先生了。我喜欢他拍的电影和他的文章。所以这次我让他来我的空间,又让他去参观塔,因为塔是妈妈带我去过的地方,我想带我喜欢的人去。这就是全部过程,你们可以去查,我也到了塔,从妈妈的空间过去的。就是这样。”
她说完,看到屋子里一片尴尬的表情。大人们面面相觑,衣袖发出摩擦声。她故作严肃,以求将真正的严肃消解。她扯出莫须有的情怀,以抵消莫须有的罪名。大人们沉默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个女孩子的疯狂恋情。胡安伯伯的脸上黑里透着红,一阵阵阴晴不定。洛盈望着他,满含期待,她知道,从小他就耐不住她的撒娇。
很快,胡安清了清嗓子,表示一切都有记录,可以继续调查,不必过早下定论。
既然他这样说了,其他人便再无异议。僵局暂时消解。显赫的人物一个跟着一个走出房间,脚步轻重缓急,各怀心事。爷爷和哥哥想留下来照顾她,洛盈推说自己太累了,让他们明天再来。伊格虽没有说话,但在出门前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洛盈在瑞尼肩上静静地坐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她才如卸下千斤重担,轰然跌落。瑞尼医生伸开一直僵持的手臂,接住她柔软倒下的身体。
※※※
走廊长而空旷,黑漆漆中带有安抚的温柔。走廊尽头是弯月形的玻璃,透出遥远的淡蓝色灯光。瑞尼推着洛盈,顺着走廊慢慢前行。洛盈说不想睡,瑞尼医生便推她出来散心。黑暗的走廊包裹着两人的身影,轮椅的车轴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
“谢谢您。”洛盈轻声说。
“没什么。”瑞尼医生声音和缓,“想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去哪儿都行。”
他默默地推着她,上电梯,再上电梯。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没问她什么。他们转过一个弧道,穿过一间休息室,绕过一座陈列着怪兽般巨大仪器的储藏厅,最后到达一扇精巧的拱门。
瑞尼打开门,推洛盈进去。
那一瞬间,洛盈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玛厄斯。门缓缓开启,夜幕降临。她仿佛被直接推进了星空,推进一片无限而温柔的茫茫宇宙。
这是一片极宽广的天台。迎面是完整的弧形玻璃墙,屋顶的电池板向两侧让开,让玻璃墙不露痕迹地一直延伸到头顶。墙面如椭球体,淡静而极端通透,让人仿佛无遮无拦地置身于旷野,视野辽阔。医院临近城郊,天台高于一般建筑,周围风景尽收眼底,近处屋舍井然有序,远处星罗棋布,无垠的荒原平和静谧,尘沙偃旗息鼓,天地寂寥,远方的山脉在暗中隐约起伏,像黑色沉睡的兽。天台布局极简,地面光洁,一条蜿蜒的浅水池从脚边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洛盈面对夜空,深深地呼吸,她没有料到医院还有这样斑斓的一个天地。
“这里差不多是城市的最南端。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直接面对大峭壁。”
瑞尼医生在她身后解说。他的声音低缓,和夜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洛盈望着玻璃外,许久都没有说话。大峭壁像一柄黑色的剑,横陈在远方,黑夜席卷她的全身,她的焦灼慢慢卸下。星空笼罩一切,无遮无拦,她就像回到了舞蹈现场,以宇宙为舞台,对着横亘在两端的星球:地球蓝绿相间,火星红橙粗粝,横眉冷对,距离最近,却仿佛最远。群星在四面八方闪耀着,既明亮又黑暗,无垠无边,宇宙中央跃动着孤单的自己。
洛盈闭上眼睛,轻轻靠向站在一旁的瑞尼,心里的困扰在夜色中慢慢流淌进空气。瑞尼给她的感觉很安全,那种依靠是她已遗忘很久的父辈的依靠,就像一棵秋天的树,茂盛而内敛,成熟而平静。他的动作始终得体稳定,像一把裁纸刀,简洁而又准确。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天台宽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蜡烛细小的火苗。
“医生……”
“叫我瑞尼就可以。”
“瑞尼……医生,我会在这里住很久吗?”
“应当不用。”瑞尼医生回答得又平稳又坚决,“只是普通趾骨骨折,很快就能恢复。”
“我以后还能走路吗?”
“当然可以。不用担心。”
“那跳舞呢?”
这一句洛盈问得很急,不是因为心情急,而是怕迟疑了便问不出口。她觉得瑞尼医生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只是一下,具体有多久她无法估量。
“现在还不好说。先观察一阵子吧。”
“……这是什么意思?”
瑞尼又沉默了片刻,说:“你的主要问题不是骨折,而是腱鞘炎。炎症很严重,我不知道怎么引起的。跳舞……也还是可以,但我建议你停下来,以免将来受到更大的伤害。”
洛盈心里一沉,这是什么意思她比谁都清楚。瑞尼的话说得明确而克制,很显然,他不想太刺激她,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强势的家长,但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话里的隐含也已经足够明白。他的答案洛盈自己也能猜到。自她听到腱鞘炎这三个字,心里就有了自然的解答。炎症永远比冲击更厉害,不会更坏却也永远不会痊愈。对依赖关节细微运动的人来说,严重的炎症就是梦魇。若不想落下终身残疾,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退出。
瑞尼的宣判在夜晚如同落入水中的铁球,一直砸到水底。洛盈心里的感觉不是错愕,而是扬起的风沙沉降下来一般。
事实上,她早预料过这个结果。在地球上,她曾经有许多次难以起跳的经历,面对三倍于火星的重力,腿脚像绑上铅石,难以抬动一寸一毫。那时她常常想,早晚有一天,双脚会承受不住这场与重力的战争,早晚有一天会败下阵来。她想过两种结局:一种是没来得及回家就不能再跳了,一种是咬牙熬过那些年回到火星彻底飞翔。但她没想到结局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她终于回家了,却不能再跳了。她刚刚远离那个庞大的重力场,刚刚能够舒展轻盈,就再也不能跳了。她刚刚结束咬牙坚持的日子和日子里的希望,就没有福气再受那些受过的苦了。舞台落幕,草草收场。星与星之间有时有些许火光,但转瞬即逝,只留下沉寂。自己那么努力地跳着,想越过无法穿越的距离,可终究还是无法成功。磨得脚踝超越了负荷,但还是够不到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却还是无法连接两颗星球。最终还是跌倒,最终只能放弃。重力无法超越,距离也不能。
只不过,为什么连个像样的谢幕都没有呢?洛盈仰起头,看着穹顶外的银河。我什么都接受,但只是想跳完一曲啊。她仰着头,流出泪来,它们很温暖,润湿了僵直整晚的脖子。这一下终于了无牵挂了。她想。
瑞尼医生蹲了下来,单膝着地,抬起头看着她,看到了她的眼泪。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温和而包容。他没有说劝慰的话,只是轻轻将洛盈的脚抬起来,扶住她腿上套着的金属细丝编成的靴子。
“这是特制的鞋子,脚部固定,腿部的金属丝连着微传感器,传感器连着微电极,可以把你脚踝及以上的神经活动传到鞋子上,控制行走。这几天可以先用这个走路,但大概得适应一段时间,需要很小心。”
他说完,让洛盈试着活动一下。她抬起右腿,膝盖没有问题,收缩小腿肌肉也很正常。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脚踝,发觉尽管脚上仍没有感觉,但鞋子跟着金属丝,活动得相当自如。
“能控制?”
“可以的。”
“那就好。一般人最开始都不太灵活。”
洛盈苦涩地笑笑,她能控制,还是托跳舞的福。跳舞的关键就是控制,不是绝对的高度,而是让脚尖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位置,不高也不低,是让每一小块肌肉都接受控制,不过度绷紧也不随便。她看着小鞋子,感受轻细的金属丝将自己包裹,将细微动作如实传达,像敏感又忠实的情绪,将神经传导译成动作。瑞尼一直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追问也不催促。
“瑞尼医生,”洛盈一边活动一边轻声问,“你是神经科医生吗?”
“就算是吧。”
“我一直不知道,”她问,“到底是人的脑细胞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
瑞尼微微笑了:“还是星星多一些。人的脑细胞只有一百多亿,但银河系的恒星就有三千亿,银河系外还有上千亿个星系。”
“那么如果每颗星星是一个脑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