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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安琪儿写照(短篇小说集)-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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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喜欢有什么用?

  谁喜欢上班,谁喜欢装笑脸,谁喜欢过这种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进入这种模式,你就得过这种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别多。

  不是没有人送花,不是没有贺电,但不知后地,情绪非常低落,顿生“无才可去补苍天,在人红尘若许年”之感。

  在事业与感情上,我都没有获得一帆风顺的机会。

  累积的失意,在特别的日子,像过年,像生日,特别显着。

  平时,因为工作忙,不那么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别迟,好些朋友要请吃饭,都推辞了,藉词已经有约,不想领情。

  决定独自回家听音乐,喝一杯威士忌,静静渡过这个日子。

  七时一刻离开写字楼,照往日的习惯,踏进升降机。

  机内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张面孔看上去很熟。

  电光石火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他是此间的一个公众人物,很有点名气,在娱乐事业颇有发展。

  我没有令他难堪,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也需要私人时间。

  电梯往底层下降。

  就在这时,它顿了一顿,忽然卡住。

  电子声音闷声不响,并没有说话,乘客不知道身在何处。

  连忙伸手按感应器,没有反应。

  在这个时候,任何笨人都知道,电梯坏了。

  我毫不犹疑地按警号。

  如果管理员不是去开小差的话,我们很快便会得救。

  此刻我庆幸与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不规行为。

  我没有开口。

  他也没开口。

  也许他同我一样疲倦。

  我俩各占一角,很冷静的等候。

  警号掣已经扳下,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小小电梯内四面人方的镜子更加诡秘可怕,到处影映,像不知有几许魂魄要夺镜而出。

  ——不知是谁设计的,真该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没有讲话。

  最怕人与我搭讪,车上,船上,飞机,邻桌……说话要力气,我就是没这个力气。

  况且话中虚伪多,空洞得有回音,说来干么。

  我耐心等候救驾。

  他见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谙传心术,但小小空间中,气氛紧张抑或松弛,是可以觉察到的。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很含蓄很斯文,修饰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没有想像中的浮夸。

  他取出香烟,犹疑一下,不知是否该征求我同意。

  我给他一个眼色,点点头,示意他进行。

  他感激地点点头,燃着了烟。

  我们始终没有讲话。

  我看看表,七时三十分,甘分钟过去了。

  这时麦克风里传出声音:“电梯乘客注意,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

  我有点怅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这裹不错哇,远离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钟,电梯再度活动,一枝火箭似坠向地层,门依时依候打开。

  他让我先出去。

  算很难得了,这么讲礼貌。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向我示意。

  我们一声不响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内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呢,有,钢骨水泥,水门汀森林可以长寿至数百年。

  生日哩。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淋浴吃三文治,然后扭开电视。

  看到画面,一怔。

  萤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问他:“你迟到半小时,这是何故?”

  他开口了,“我被困电梯里三十分钟,”

  “真的?”女主持无缘无故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电梯中有没有其他人?”

  他略为犹疑,“有。”

  “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没有看过比这更无聊的节目。

  他说:“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精彩,比别的生日特别。

  我朝萤光幕扬一扬酒杯。

  主持人问:“与你同处三十分钟?她有无请你签名?”

  “没有。”

  “没有?”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主持人笑,“你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把你认出来?”

  他们转了话题,说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气质,很讨人喜欢。

  原来适才他是往电视台途中。

  看完节目,熄灯睡觉。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活这么久。

  生日越来越残酷。

  第二天红日炎炎,也就把前一个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过,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与同事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说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说男人。

  大谈未来对象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空谈有什么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侣。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强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黄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性。

  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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