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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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专制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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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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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金,那就已经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侣站在他身后微笑额首表示赞成。
“领儿,你现在得法了,理应帮我移民到美国。”
领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个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认得了,养父从前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又不能说他是受人唆摆,他想必也觉得向养女拿一笔钱移民到美国是好主意。
他又说:“你看这地方多脆脏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级市场,我在照片里看到你们的住宅,诺,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涨红了脸,窘地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儿孙福了,你们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来,真不像话……”
程岭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站起来,同弟妹说:“我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陪父亲多说一会儿。”
程雯追上来,气得双眼红红。
程岭握住她的手摇摇。
司机在楼下等她。
她买了鲜花到养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开到利园山道去。
驶到附近,程岭发觉已面目全非,街上已盖了碑林似大厦,那所旧砖屋早巳拆卸。
她发一会呆,又叫司机去清风街。
年轻的司机立刻找地图,“太太,没有那条街。”
程岭凭记忆让他驶往北角,车子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清风街以及那些卖绣花拖鞋假珠链的楼梯档口。
程岭颓然。
“山顶,请往山顶咖啡室。”
那咖啡室还在,可是已经被欧美日本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程岭远远站着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马上开口:“真没想到父亲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许他认为一百万美金是个小数目。”
程霄说:“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摊摊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并无现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财,故此什么都交给华仁堂托管,我就算买一部车子,也还得同海珊一起签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人出来,连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着叫:“大哥,大哥。”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岭儿,你还记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请进来喝碗热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点头,“岭儿,我没看错你。”
雪花落在他俩头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头怪冷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人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脱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