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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韩少功评传-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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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乡野清静的生活能够为人的感官去蔽,使之突破原来的盲区,重新觉醒,恢复对天籁之音的感应,因而显示出一种疗救的意义。
  放下高昂的姿态,弯下挺拔的身段,韩少功在备受人类蔑视和践踏的事物中,细心探索我们有所不知或故作不知的内心世界,发现其中存在的美好品质和诗性故事,他的文字透露出一种对其他生命形态兄长般的关爱和呵护,还有已经久违多时的对天命的敬畏。这些流淌在纸上的超出人道主义范畴的情怀,一样令人深受感染。于是,我们有更加足够的理由相信,蔑视、践踏和叛逆使人的内心产生粗俗、褊狭、邪恶和暴力,而关爱、呵护和敬畏能够净化人的心灵,使心地变得温柔、安详和浩瀚,使人性变得高贵和优雅。也许,为了自身精神的进化,人应该由大自然的主宰变成它的守夜人。
  在感官得到启蒙的同时,韩少功也意识到感官感觉的极限并非存在的极限。在人的感知之外,尚有我们未能听到的声音,未能看见的影像,未能触摸的形态,未能探知的隐秘事物。这些“无中之有”并非与我们的存在没有关系,它们暗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对于感官之外隐伏的现象,韩少功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并且存有敬畏之心。《山南水北》有许多篇章涉及对形而上存在线索的询问和想象。《瞬间白日》记下了一天深夜异常的景象:“东山放亮但月亮还没有出山,天上倒是繁星灿烂,偶尔还有三两流星划过。一件奇怪的事在这一刻发生:就像夜晚突然切换成白天,世界万物从黑暗中冒出来,变得一览无余甚至炽白刺目。近处的人面,远处的房屋和山水,刹那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地一齐凝结和曝光,让我与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个短暂的白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沦入黑暗。”《无形来客》写他家那条名叫三毛的狗突然狂吠不已,主人赶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院门外既没有人影或脚步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狗的目击之处,只有寻常的围墙和老树”。于是他感到疑惑:“这条狗看见了什么?什么事使它惶惶不安?”也许,这只狗看到了主人看不到的不速之客、不祥之物。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遗弃在尘土里的硬币(2)
感官知觉之外,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神秘领域,人们可以展开无限的遐想。在《村口疯树》、《寻找船的主人》、《神医续传》等篇目中,韩少功还写到了一些子不语的怪力乱神的事情。《村口疯树》描写围绕着被雷火击死的两棵枫树,发生的许许多多鬼怪的事情。砍树的人或者病死,或者疯掉,或者伤得不轻,让人隐隐感到枯树背后隐藏着某种凶险的力量在作祟。在《寻找船的主人》中,船的主人胜夫子被蛇咬死后,葬在湖边上。他遗下的一条船有时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竟然脱锚而起,在水面上滑行如风。以至于新主人惶恐不安,把它一把火烧了,“好歹收回了几斤铁钉”。这些事情都有民间的传说来源,但也可以看出其中间杂着一个小说家异想天开的成分。他的想象力难以节制。
  超越感官和感觉的想象驰骋,是韩少功作品的重要成分,也是他想象力发挥得最充分的地方。从《爸爸爸》到《马桥词典》再到《山南水北》,都有形而上的内容。并非韩少功本人有意要装神弄鬼,把魔幻悬疑当做与性和暴力相同的写作调料来刺激读者的神经,为自己的文字争得一些看客,而是在他看来,生活是已知与未知夹杂的一种状况,在描写已知事情时,要给未知的东西留下余地,并给予一定的表现,这才是真正理性的态度。想想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上,也只有创造世界的上帝才可以全知,才没有了神秘和魔幻,对于常人而言,不知道的总是比知道的要辽阔和深邃得多。人不应当拒绝面对浩瀚的神秘,自欺欺人地取缔自己知觉之外的这个领域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地位,而应该去探索、窥探,并作一些虚拟的构建,以增进自身的理解力。当然,通过对神秘领域的想象,还能够唤醒人们对天命的敬畏之情,让人少一些狂妄的情绪。当今世界上罪大恶极的行为,有多少不是那些把生命当做一次性消费品的绝望之徒干下的?
  韩少功通过《山南水北》出示的另一枚硬币,是在人们普遍以劳作为苦、以消费为乐、以奢侈为高贵的时代,发现简单劳动和农业文明的审美意义。农业文明是亚洲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正是这种文明使人类在一万多年前结束漫长的流浪生涯,进入定居社会。直到两百多年前,农业文明才渐渐被工业文明所覆盖,并成为落后、愚昧和贫困的代名词。工业文明的规模化、制约化、标准化,对于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商业经济的鼎盛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它在隔离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和消磨人的天性方面的不良表现,也给人类带来了困扰和病患。集中营似的劳动,使人成为庞大机器的一个部件,服从于强大的外力。在远离工业化和商业中心的偏僻的山间去种植作物的古老经验,让韩少功发现工业文明摈弃的美好生活意涵。
  青年时期下放乡村的艰苦岁月,没有让韩少功厌恶体力劳动,相反,对于在青山绿水间挥汗如雨的豪情壮举心存怀念。他说:“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那些在工地上刚干上三分钟就鼻斜嘴歪屎尿横流的小白脸。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开荒第一天》)他认为融入山水、亲近土地和五谷的劳动生活,是一种最接近本源的生活,一种最自由卫生的生活。农业劳动不仅像体育运动那样能够锻炼人的筋骨,使血管里的血液如山涧的溪流保持清纯洁净,还可以让人亲近造物主,成为他的好帮手,享受创造生命的快乐,获得一种甘醇的欣慰。把劳动做得像艺术的农人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家,是劳动审美意义的最好诠释者。在不同的著作里,韩少功都曾赞美过他们。《马桥词典》“三毛”词条里,有一个叫志煌的人,农活干得十分漂亮,他“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形神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发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绝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灌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志煌可以说是一个劳动大师,一个以田园为纸、犁耙为笔的翰墨高手,他的艺术已经进入大化之境。在乡间,身怀绝活的人并不少见,于外人看来又脏又累的辛苦劳作,在他们那里成为美妙的舞蹈,流动着音乐的气韵。而能把劳动描绘得如此优美的文字,在文学作品中也不多见。 txt小说上传分享
遗弃在尘土里的硬币(3)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所做的事情,往小里说可以无限小,小至忽略不计;往大里说也可以无穷大,大至上纲上线。不论大小,都是一个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一种回应。
  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匮乏的时代,过度解构的结果是我们面对无边无际、无着无落的空虚;过度祛魅的结果也使这个世界变得无比荒凉,成为一望无尽的塔克拉玛干。精神的殿堂于是空空荡荡,只留下几声滑稽的浪笑;价值的银行则早已透支,仅剩下一些通胀的纸钞。我们需要像一只饥渴的骆驼越过沙漠寻找水源那样去寻找生存的意义。然而,就在我们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们已经丢弃了许多身上原有的无价之物。如今,在人生活的精神领域,充塞着五花八门不能通兑的伪币,不时还有人出来装神弄鬼,呼风唤雨,人们的内心中了邪似的时而狂热时而迷茫,他们太容易接受暗示。所有这一切,都是从我们掐断自己心灵与自然最原始的水|乳关系开始的。在丧失了在天地怀抱中栖息的诗意之后,我们只能在一些空洞和枯竭的概念中寻找慰藉了,但被意识构造出来的悖谬的逻辑概念,反而给心灵戴套上新的枷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技术领域最需要的制造,在价值领域恰恰是最忌讳的。现在,也许是还原和回归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太远的我们,看来还得原路返回自己的家乡,跪在母亲的膝下,结束背井离乡的“盲流”日子。
  作为一种精神的职业,文学主要不是生产货物,而是提供周转各种沉重货物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韩少功的《山南水北》给已经透支的账户存入了几枚硬币。它们看起来十分古老,像是一种出土文物。实际的情况也是如此。
  当然,《山南水北》的价值发现,还不只是以上列举的这些。书中还有作者对八景社会世态和民风习俗的观察记录,算是对中国国情和人文水土的调查,会成为关心这方面内容的人的随喜功德。读过这本书的人可以看出,韩少功对自然和乡村生活的价值发现,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参照背景的,对这些价值的赞美隐含着对城市现状的一种批判。在今日的中国,乡村已经完全屈服于城市的威严,在鼻孔朝天的城里人面前,农民也丧失了对自己身份的自信和对家园的骄傲,乡野生活和农业劳动被视为一种苦役和惩罚,为众多的人所忌避。而那些涌进城里的农民,在水泥、塑料、钢铁组装起来的世界里并没有找到家的归宿感,无根的生存状态使虚无和颓废的病毒得以传播和蔓延,成为一种精神的瘟疫。韩少功一把锄头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硬币,还是黏附着贫困落后和愚昧的斑驳锈迹。它们只有在磨去锈蚀之后,才能闪发出金质的光芒,为更多的人所珍惜和收藏。
  从文体上看,《山南水北》写得轻松自如,不修不整,野趣横生,是韩少功作品中作意成分最少的一部,但它绝非漫不经心的草率之作。作者在文字中其实设有埋伏,谋篇布局也有些暗地里的讲究,只是少露痕迹罢了。《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一节标题下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内容文字,这和《暗示》里《电视剧》一节也只写了简短的一句话就收笔一样,都是作者故意为之。韩少功是一个有故意的作家的情况,在这本书中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在已经被解构得只剩下荒谬和虚无的世界,他称得上是一个执拗的意义探寻者。
  这本看起来相当随意的作品甫一出版便得到评论界的注意,还给作者赢得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2006年度杰出作家”奖。同样出自评论家谢有顺之手的授奖辞称:“韩少功的写作和返乡,既是当代中国的文化事件,也是文人理想的个体实践。他的乡居生活,不失生命的自得与素朴,而他的文字,却常常显露出警觉的表情。他把一个知识分子的生存焦虑,释放在广大的山野之间,并用一种简单的劳动美学,与重大的精神难题较量,为自我求证新的意义。他的文字,也因接通了活跃的感官而变得生机勃勃。出版于2006年度的《山南水北》,作为他退隐生活的实录,充满声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动描述,并洋溢着土地和汗水的新鲜气息。这种经由五官、四肢、头脑和心灵共同完成的写作,不仅是个人生活史的见证,更是身体朝向大地的一次扎根。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韩少功的努力,为人生、思想的落实探索了新的路径。”
  在获奖演讲中,韩少功提出了重新走入内心的文学诉求:“因为有那么多真诚的读者存在,因为有今后几代乃至几十代读者们苛刻的目光投来,我们不能放弃。这种坚持也许意义不在于曾经喧嚣一时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而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走向文明的感动和创造,走向当代人可能的文明再生和精神圣诞。”
  与韩少功一家朝夕相处了七年的狮毛狗三毛,没有等到记录它生平事迹的《山南水北》出版,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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