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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韩少功评传-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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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天赋的才华写作,天马行空,妙笔生花,富有浪漫的诗意和梦幻色彩。这种写作方式在小件作品的创作上显示出艺术的魅力,但在大部头的创作中却变得捉襟见肘,因为缺乏经验的支持,想象力难以为继,虚浮、玄诞和重沓不可避免。因此,先锋创作往往只是作家文学活动的一个暂时的阶段,他们笔下飞出去的鸟群终将降落于经验真实的湿地,成为立地行走的物种。韩少功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习者,广泛涉猎多种学科的知识,但他更是一个务实的人。他的知识准备都是为了更好地阅读生活的经验,对现实有新的发现。在生活中,他特别重视扩大自己的经验范围,避免自己的生活圈子化,避免经验重复导致的麻木和熟视无睹。在写作中,他警惕作品对经验的过度逾越,从而丧失文字的可信度。对于一些经验的盲区,一些找不到真实感觉的事物,他都尽量避免去触及。虽然他在城市的街巷里活动了很多年月,但他还是很少写到现代城市的生活,而且他也很少描写女性的生活。他写得最多也最为得心应手的还是上山下乡那七年的乡村经验。在城市生活中,他缺少全身心的融入,缺少人与环境打成一片的如鱼在水的感觉。因此,他说:“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我愿意在那里行走如一个影子,把一个石块踢出空落落的声音。”(《山南水北?回到从前》)
进步的回退(2)
重返乡村,和农民一起面朝土地,过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换一种方式来经验人生,是韩少功蓄谋已久的行动,也是他和妻子守候多年的秘密。他喜欢清静,喜欢在水光山色之中与自然合二为一的适意感。早在1986年,他的妻子梁预立在《诱惑》一书的跋里就曾说到,他们最大的希望是有朝一日回到农村去,回到鸡鸣狗吠中去。多年的城市生活非但没有让他在水泥地板上扎下根来,反而平添了“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慨叹。其实,文人墨客中,像陶渊明那样怀有这种桃源梦想的人不会少,但许多人只是梦想而已。韩少功是一个不让愿望胎死腹中的人,想好的事情他就必然坚决去做。
  就在马桥诉讼还在进行之中的时候,韩少功就和妻子开始寻找适合他们落户的乡村。当初他曾经考虑过海南乡下,只是因为不懂海南方言,与当地农民沟通不便,最终放弃了。于是回到湖南,在长沙方圆二百公里的农村看了很多地方,终于他还是选择了汨罗的八景乡。这地方是一个水库区,有山有水,民风也淳朴,而且交往起来没有语言障碍。他曾经下放这一带生活了七年,对此地的历史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当地政府对这位老知青再次前来“插队”十分欢迎,他们表示要免费赠送土地,但韩少功还是坚持出钱购买。他以两千元一亩的价格,把八景峒小学旁边一片凸进水库湖区的荒地买了下来。设计好图样,他就委托当年下乡时的农友监工,开始了房屋的建设。虽然只是一幢二层的小楼,还是断断续续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竣工。他原想要建的是沉静古朴的青砖房子,实际上建起来的却是性质热烈的红砖房,因为那一带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工艺也已经失传,烧出来的青砖色彩驳杂,质地粗劣,不成材料,只能用来围外墙。
  在基建工程推进的同时,韩少功也在为自己的退隐做一些准备。他陆续辞去了海南省政协常委、省政协文史委主任等职务。2000年海南省作家协会换届,他原想乘机解除行政上的工作职务,利用自己三十二年工龄的合法条件办理退休手续。然而,有关方面非但没有批准他的请求,反而要求他出任省文艺界联合会主席一职。在坚辞不准的情况下,他提出了一个请求,每年给予他半年的创作假。这个请求最终得以接受。他唯一没有推辞的职务,是《天涯》杂志的特邀编审。在其位则谋其职,海南省文联的制度摸索和建设、人力培训和选拔、活动策划和组织以及机关物质硬件的改善仍耗去韩少功很多精力,机关面貌变化与他的用心与努力密不可分。但他每年有半年时间退出都市,体验乡村生活并从事写作。
  2000年5月,他和办好内退手续的妻子迁入了汨罗市八景乡,成为这里的一个兼职新农户。与他们一同前往的,还有一条名叫三毛的长毛狗。这家伙是几年前蒋子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捡来送给韩家的,它是一只丧家之犬,情状相当凄惨。并不喜欢养宠物的韩少功经蒋子丹的游说,勉强接受下来,没想到他们后来成为莫逆之交,演绎了一段超出人道主义的亲情。它的进入还改变了韩少功的一些观念和行为,为了黄昏时给它放风,韩少功养成了每天散步的好习惯。它和韩家的人灵犀相通,家里来往的客人都得到它殷勤的迎送,有时热烈得让人受不了。虽然户口本没有记录,但它已经是韩家的一名正式成员。它成为韩少功小说《老狼阿毛》的主人公,也是蒋子丹小说《老狗三毛的遗言》一书的重要角色。《山南水北》一书有它身世的完整介绍。
  当地的农民和学校里的老师,对这家从大城市里迁来的邻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当听说他还是一个著名作家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一些人走进院子里来参观访问,他们很快就发现里面的情况与他们的想象并不相符。这家人出入穿的是他们早已遗弃的布鞋,甚至还有旧式的军用胶鞋;菜地里施的不是化肥,而是猪粪和人粪;揭开锅盖,里面盛的竟然是稀粥和咸菜,生活水平相当一般。最让他们想不清楚的,是客厅里的木头沙发和饭厅里的桌椅,全是用当地最寻常的梓木做成的,除了需要对接的部位,其他连树皮都没有刨去,人坐在沙发上就跟猴子蹲在树丫上一样。在许多地方,他们觉得这家人甚至比农民还要农民一些。当地农民不仅劳动也要穿上皮鞋,很多就连菜也不怎么种了,以至于后来韩少功还成了自种瓜菜的倡导者。看到韩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亦乐乎的,八景峒学校的有些老师和家属这才好意思跟着挑起了粪桶。
进步的回退(3)
早上6点钟,韩家人就在鸡啼鸟叫的交响中醒来,这时,淡蓝色的晨雾从湖水中氤氲而起,弥漫在长满松树和梓树的重重山体上,把它们浸染成虚幻不实的影子,如同一幅水墨丹青。韩少功通常会挑上一担粪桶到学校公共厕所的粪池里去淘粪,一般情况下他都满载而归,但有时候遇上另一个人收获则会少些。那人也曾经是这里的知青,在这里买了几十亩地种菜。他身强体壮,粪桶比韩的还要大出两号,干起农活来像疯子一样,完全不知道脏累。待到把菜地里的活忙完了,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伺候好猫和狗等小动物的饮食,一家人才开始洗漱,然后吃早饭。饭后接下来是处理邮件和读书的时间,包括通过网络和传真处理一些来自海南方面的公文和文艺作品。为了保证蔬菜的无公害性,他们不用任何化学肥料。蔬菜长虫了,也是戴着老花镜用手一只只捉拿下来,不用农药来除灭,“实在捉不完,就让虫子吃点算了,人家好歹也有一条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图景,和屈原时代的农民差不多。地里的活并不太紧,上午就可以解决,下午的时间看书写作。如果天气允许,五点钟他们就跳进水库,在荡漾着炫目晚霞的水中舒展四肢尽情划动,发出动物一样咿咿啊啊的叫声,湖水清凉柔润,沁人心脾,不知不觉中,满湖的霞光变成了溶溶的月色。韩少功是个泅水的好手,游泳是他毕生最喜爱的运动,不管心里有什么事情,只要跳到水里就成了庄子寓言中快乐的鱼。晚上一般就看看电视,碰到没有好节目,就翻翻报纸和杂志,十点半钟准时入睡。
  接待来访也是韩家日常生活的一项内容。不时有人来串门拉家常,坐在梓木沙发上,喝一口绿茶,点一根烟,便烟雾缭绕信马由缰地聊开了。聊这地方上过去发生的事情,聊田间地头的农活,聊家庭内部和邻里之间扯不清的事情,还有国内外的形势变化。聊得熟了,大家来往也就随便起来,分不清权利边界了。左邻右舍有一点鲜肉需要存储,以备客人的光临,也一碗碗端到韩家来,塞入韩家的冰箱。有一次韩少功忘记了这里头情况复杂,打开冰箱,抓到肉就下刀,结果把人家的东西给做掉了。韩家菜园的产权也不再明晰,有时一个后生推门进来,见瓜架下有菜瓜,拧下一个就吃起来,说味道真不错,好甜,好脆啊。
  农闲的日子,韩少功也喜欢四处走走。八景峒有三千多人口,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几道深深的山冲里,韩少功的布鞋几乎走遍了所有的旮旯。他可以随便走进一户人家坐下来聊上一个上午或下午,然后抓起筷子吃完饭再走人。农民逢上喜事设宴,通常都会请上韩作家。有的乡村秀才写了几首古体诗词,也会拿来与韩作家斟酌一番。农民并不缺乏智慧,他们的叙述充满机智和巧妙,其幽默诙谐常常让韩少功禁不住捧腹大笑。初春时节,瓜菜还没长起来,他们就提着篮子去山上采香椿、蕨菜、蘑菇、春笋一类。一路上迎上的都是歪歪的笑脸,仿佛是同一条藤上的南瓜。特别是那些农妇,都在笑眯眯地招呼他们:“有菜吃没?”意思是问要不要在她们那里摘点什么。在山冲里走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听到坡上的林子里传来山民的歌声,诸如,“茶罐小了难煨茶,丈夫小了难当家”;“郎在高山姐在冲,两人相爱路不通”。有一次他们走了很远,到了高山上一个外人罕去的村子,发现那里的人异乎寻常,他们神情清明,老人小孩皆是一脸纯真无邪,全无烟火之气,对他们的到来不将不迎,对他们的离去也不送不留,其超越物外的风度让韩少功惊为天人。
  如此来来往往,互助互动,韩少功很快就融入了八景社会,成为其中有机的分子。乡里村里开会,商议乡村管理事务,通常都会请韩作家参加,让他给出出主意,谋划谋划。他们还想利用一下他的影响和关系,引来资金和技术。村里以及邻村的好几条山区车道的开通,村广播网、学校图书室等公益事业的兴建,乃至财务清理和矛盾调解,都有他积极的投入和付出,包括多次去长沙和岳阳交涉。从八景峒学校到佛果寺十里长的公路建好之后,他们想竖碑谢恩,但韩写了约三百字的文言体《佛果路记》,为所有建设者与支持者评功摆好。其文被勒刻在公路边的一块青石碑上。
进步的回退(4)


此外,给特困户盖房子,让失学少年重返课堂,乃至邻里失和父子吵架,子女报名考大学和进城找工作,这一类麻烦也会找上门来。有的只是出出主意,谋划谋划就可以了,有的还得调动一些个人的社会资源。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都能有求必应,许些无理要求还是设法招架。譬如有人打着集体招牌谋个人利益,随便编造一个项目就要求借贷百万,请韩作家帮着去银行找关系。还有些人异想天开,提出借汽车去县城走亲戚,甚至想得到建筑公司的资质证明或某亲戚官场高升的机会。遇上这类事情,韩只能直言明拒,或者以戏言见招拆招,比方说:汽车是我老婆,怎么能够随便借?除了送危重病人上医院,其余的事由今后请一律免开尊口!
  实际上,拒绝并不一定结怨。求助者一旦理屈词穷,倒会对主人的原则性感到佩服和敬畏,即便遭一顿训骂,也能感受到直爽中的某种亲切。毕竟大多数农民都通情理,不会不明白事情的曲直轻重。合理拒绝的前提,是韩少功把交往互动中的许多繁琐事务,包括有时给病人当当司机,看成是自己生活中不可减少的部分,愉快地接受下来。
  当地政府和一些机构也不想让资源闲置,有时候会邀韩作家去参加当地的社会活动,让他当“坐台先生”。一年端午节,他应邀到县城参加祭祀屈原的大典。到了那里才知道,主宾必须身着西装。于是临时派人从照相馆给他借来一套换上。这套小号西服把他捆成了一个端午节的粽子,憋得他大汗淋漓,令身旁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和湖南作家谭谈深感同情。他只好以苦笑解嘲:“屈原是一老外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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