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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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更遑论天家。
然而新帝铁腕,若执意遵照祖宗遗法,那也是无可非议,亦无人敢非议。只除了诚王,数番为太子妃去留与新帝相争,虽未曾明言续娶,却断然反对华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东宫。其余觊觎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纷纷附议诚王,请降华氏为建王妃。
北朝民风不同南朝,民间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常亲自操持,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宫闱更是女杰辈出,自文昭皇后与高祖开国以来,历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权在握。每有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之争在所不免。
如今新帝还未登基,立后之争已经波及朝堂。僵持数日之间,却有一人力排众议,直言赞同新帝续娶南朝长公主,以固邦国姻睦,以息外戚党争。此言一出,道破礼制之谏的冠冕堂皇,直指众家争夺后位的野心。这个敢于独挑群臣,不畏树敌之人,并非别人,却是朝廷肱股、两朝砥柱、连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于廷甫。
于氏一门先后出了四位贤相,百年间名重天下。
宰相于廷甫为人刚直不阿,忠于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压骆后一党,深得先皇倚重。宫变之日他随太子还京,途中劳累,旧疾发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却不料因此躲过大劫,未随太子被困宫中,得以保全性命。
他的长孙女正值妙龄,若有心谋取后位,只怕难有与之匹敌的对手。然而于廷甫进谏新帝,直言不讳称,外戚之争为祸甚烈,与其引得门阀倾轧,不若依照先祖遗风,与南朝续修姻盟,从此约束后宫权柄,革除旧弊,兴盛世安平。
翌日,颁太后懿旨,废去太子妃华昀凰妃号,以护驾之功封燕国夫人。
至此华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从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妇。而新帝仍许她居留宫中,也无人再有非议——燕国夫人不过是个暂时的幌子,册后是早晚的事。
哗一声水响,一尾纹鳍锦鲤搅动水面,翻起涟漪阵阵。
入冬以来天寒,为怕鱼儿冻坏,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风处,用褥席厚厚裹了御寒。连日和暖,想来不会再回寒,宫人便趁着午后将盆池移到向阳处,除去了外边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绘有千朵莲花,经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过月余工夫,云退雾散,岁时转暖,已是春日晴好。
先皇大丧已过,新帝登基在即,六宫上下整饬有序,各处皆忙着除旧布新。
但凡能换的都换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砖一木不留半点旧污陈垢,蟠龙翔鸾的宫壁玉阶上,再也看不出鲜血流淌过的痕迹。九重天是吉祥天,万民有幸,举国同庆。
中宫来仪殿暖阁却冷清了下来。
废后骆氏素喜珍禽,在暖阁旁修造了百鸟苑,取百鸟朝凤之意。宫乱之时,笼中百鸟珍禽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也被燕国夫人放了生。只余下若干巧夺天工的金丝笼子,衬着空荡荡的苑子……“来仪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换上了“朝阳殿”的新匾。
昔日“有凤来仪”,今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只有两只养锦鲤的盆池还留在原处,只因燕国夫人喜欢那几尾锦鲤,内侍便诚惶诚恐地照料着,不敢擅动分毫。
今日燕国夫人来时只带了三两侍从,各处看了整饬布置的进展,便踱至暖阁闲看花树鱼鸟。
值守内侍见燕国夫人饶有兴味地赏玩着盆池中锦鲤,忙取了鱼饵来,逗得鱼儿欢游。
昀凰俯身看去,见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铺了雪白细沙,各色彩石与琉璃珠子被日光映射,幻出斑斓色彩。若不细看,谁也察觉不到那半掩在细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质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连一丝光泽也无。
掘地三尺也寻不见的先帝秘玺,谁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舍命忍辱,甘冒奇险,便换来这样一个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辱偷生、以命守护那一方国玺,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托付的小小秘玺——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宝,也是祸患。
俯视那日光下水波动荡,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讽。
皇权究竟是什么呢,一旦空落便连支细簪也不如,细簪尚能杀人,空落的皇权却只是御榻上两下徒然的挣扎;若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无上权威,令天下缄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里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绝不会再交出。为此宁愿手染猩红,夺人性命于倾俄——往后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这方寸印玺。谁负我,谁弃我,都不足惧。有了此物,无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稳天地,进退由我。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后最后的话,连同那洞穿肺腑的眼神,似斧凿心底。
商妤匆匆穿过暖阁连廊,走得极快,蓦然抬眸见昀凰独自伫立庭中,衣袂凌风飞扬,身姿孑然。她忙放缓脚步,悄然走近身后,裙袂绫罗窸窸窣窣之声,却在冷清的殿阁中格外清晰。昀凰并未回首,仍静静望了宫墙之上的流云碧空出神。
“原来公主在这里,叫奴婢好找。”商妤朗声笑着,神色透出轻松喜气,“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宫中诸事就绪,公主也检视过好几遍了,还不放心么。”昀凰笑而不语,默然望了南方天际,良久才缓缓道,“登基大典,君临天下,不知是怎样光景,想来他是极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当日没能亲见,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转身,容色淡淡无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声道,“请恕奴婢冒犯,往后这些话……公主万万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么?”
只一刹,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强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没有,没有事。”商妤怔忡脱口。
“又想隐瞒什么。”昀凰淡淡道,“若没有事,你不会来得这样急。”商妤哑然,只得踌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只是不想公主为琐事烦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语,幽深眸子只是瞧着她。商妤无奈压低了语声,惴惴道,“今日皇上离宫回了潜邸,适才来人传话,命宫中不必预备晚膳,王爷将在府中留宿。”
见昀凰毫无反应,神色漠然,商妤叹口气道,“庶人骆臻同皇子都还在潜邸,公主只怕对皇上还需用心些,毕竟也是有过结发之情,年少旧欢的……”
“什么情什么欢,都与我不相干。”昀凰淡淡垂眸,语声萧疏。商妤发了急,“怎么不相干,公主,今日不比往时!”这一句声色俱严,直戳要害,昀凰却笑了,眼里满满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欢,同六宫佳丽争宠斗巧么?”
商妤僵了,半晌言语不得,只觉周身寒凉。
“你当我很想坐上这凤座么?”昀凰轻声笑,徐徐四顾,目光扫过这中宫殿阁,“商妤,你知道的,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这样的话……往后来日方长……”
“是还长,日子还很长。”昀凰仍是笑着,扶了她肩头,似哄着她又似哄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谁家天子谁家事
更新时间2008…7…5 11:57:51 字数:0
春夜轻寒,沐浴毕,昀凰阖目倚在榻上,素锦中衣外只一袭轻裘半掩。两名宫人跪侍在侧,将她乌缎似的长发掬起,以柔巾擦干,以犀梳沾了百花露梳透。浴汤仍是她喜欢的豆蔻汤,百花露透着馥郁香气,在发丝肌肤间留下暗香如缕。起初闻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习惯,自到了北齐,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连那香气都淡忘了。
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已渐逝。待到天明又将是乾坤一新,天地换颜。
然而这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家是旁人的家,国是旁人的国。
从冷宫帝姬到长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伦不类的燕国夫人……华昀凰又是谁,她算得是谁家女儿谁家妇?饶是八面风光、千般得意,细想来却是万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头反而空荡荡,昀凰不想睁眼,任思绪沉浮空冥中。却觉梳头的宫人停了下来,身侧良久静止。昀凰睁开眼,见一个修硕身影立在绰绰珠帘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参见皇上。”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口中称谓早已改了。
昀凰撑了身子坐起,长发从肩头垂下,仰脸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肩头,泠泠有声。他却穿一袭越贡素锦云纹袍,腰束蹀躞玉带,翩翩还是素日风度,并没有换上至尊明黄服色。
宫人悄无声息退出,内殿里还氲蒸着淡淡水气,令她一双眸子越发朦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唤一声“皇上”。
“尚尧。”他掬起她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唤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么。”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娑,“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在漫天箭雨之下将她带上马背,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带走……他说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么,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昀凰闭目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妇更稔熟……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罢。”她浓睫半垂,语声宛转。
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
昀凰睫毛微颤,“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她唇边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眼神,怯怯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的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已服毒了么?”
尚尧半晌没有回答,灯影在他俊挺轮廓间投下大片的暗。他脸色极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牵扯……缓缓伸臂环住他,环在他腰间,一点点环紧。他并无错愕,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全无意外,只抬手揽了她,将下巴轻抵在她前额。
自来北齐,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郁语声自上方传来,“骆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夺下水银霜……她求我顾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
昀凰心一沉,却听他冷冷道,“我允诺,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随即令她自裁。”
水银霜,服之猝亡,无痛无伤。
沉下的心回到原处,昀凰安然,未觉丝毫悲悯。
“昀凰,同我去一个地方。”他已是九五至尊,与她说话仍如杏子林间翩翩,青竹舍里谦谦。
昀凰错愕,“现在去?明日一早大典……”
他打断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
昀凰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点头。
他便挽了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外袍,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