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第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沈觉袖手立于庭中,已然等候了许久。公主与恪妃终于出来,朝服宫髻一丝不苟,潢潢是天家贵眷。沈觉看昀凰,累累珠玉,潋滟红妆,凝脂腻粉描出柔顺眉目,美而庄重,丽且平庸——不过不失,不藏不露,端端正正一个公主,宜封宜赏宜恩嘉。
油壁轻车静候在昌王府的后门,侍女并未随来,昀凰亲手扶恪妃登车。沈觉忙上前搀扶,指尖不经意掠过昀凰袖摆,昀凰头也不回,冷冷将广袖一抽。沈觉僵立在她身后,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昀凰从帘缝里看出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尤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爱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宫倾那日也是乘轻车离去,昀凰清楚记得,所过宫道的青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扑进车帘,直至驶出很远都未散去……仅仅过了七日,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上已看不见一丝半点的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地面纤尘不染,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艳,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采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昀凰回首看恪妃,见她歪在锦垫上恹恹无神,离开与归来都是一般漠然,或许在她眼里天涯海角都是一样,无处不是尘世间。
沈觉默然随侍在侧,由内侍引了三人往御书房行去。
廊下风急,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对面有一列医侍急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急往
御书房赶去。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昀凰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辛夷宫里常日萦绕的味道,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内侍入殿通禀,不过片刻,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这人体态肥拙,举止却从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复又同沈觉见礼。沈觉沉声问,“王公公,陛下可是龙体违和?”王公公点头叹了口气,“还是旧疾,这会儿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阵了。”
这一候便候到了宫灯初上,几近戌时。
不多久便听说皇上醒了,却迟迟未宣她们入见。内侍过来传了一次话,说是陈国公到了,正与皇上商议要事,还得劳烦清平公主再等等。一个时辰前,内侍又来传话,却是召见沈觉。
昀凰与恪妃所候的益清阁离御书房并不甚远,沈觉去后良久不见动静,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再无声息。
四下静得窒人,惟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下)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扣住手腕,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陛下万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陛下万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跪在外头,朕会吃人么?”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小锤敲落玉磬,铮然回荡心头。昀凰身不由己站起,颤然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薰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喃喃唤了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她踉跄靠向昀凰,似靠住唯一的浮木,紧紧抱住再不放手。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新皇看向泪流满面的恪妃,目中有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触及,恪妃骤然尖叫,“不是殿下,你不是太子殿下!”
这尖叫声惊回昀凰的魂魄,转头却见恪妃神色若狂,竟一转身朝外狂奔而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修削冰凉的手紧紧钳住。昀凰回眸,神识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
“不认得朕么?”他收紧了手指,含笑迫视她,薄唇褪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是梦里曾见——认得,或不认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无可更改。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伸手托起她小小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昀凰沉默。
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平庸遮掩的骄傲,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幽寂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齐纨新裂见莲华
更新时间2007…6…6 15:07:00 字数:0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月余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王公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言委实太多,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皇后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地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需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蜚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