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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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昀凰蓦地抽身,拂袖将他重重挡开。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
灯影映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着一层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会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他是知道的。晋王平静地看着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离去时的南秦。”昀凰一双眸子黑得慑人,似要将他噬进眼底。可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或许人会说谎,一桩桩事,却是千真万确浮现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个仁厚明君,所以不肯处死裴妃,不愿削夺裴家之势。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里,早早换了将帅兵卒,再无需她华昀凰的存在。
从前他不在乎,那时他只有她,只愿与她至死不离。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婴孩将会在他逝后,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业,撑起整个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负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来不及成为中兴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稳固,不至断送在他手里。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家族,终生护卫在御座之后。
裴妃无子无女,她也必须依附在御座之后才得生存;裴令显忠勇不二,却无何鉴之的野心,亦无何家盘根错节之经营,因而他选中裴家,一手将这个家族推上御座之侧。
而华昀凰,一朝舍弃这个名字,抛却长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打回昔日原形,一无所有。没有家族、没有兵胄,凭什么坐在御座之后?
可笑她竟不曾想过这一层,心心念念回去,只为与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这昭然谜底,竟要假晋王之口揭示与她。
北齐晋王与南秦帝胤,是敌非友,他知少桓却远甚于她……朝朝暮暮深情,抵达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许只有同样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个王者;只有同样敢于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个男人。
守在外间的商妤犹自踯躅忧心,陡然听得里间传出长公主的笑声,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悚然心惊。那笑声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声声婉转。商妤却听得忍无可忍,再顾不得礼数规矩,一头奔进内室将帘子掀起。
抬眼只见那晋王将长公主猛地拽入怀中,不由分说环住她身子。她在他双臂间颤颤似风中之蕊,紫貂裘半褪,云髻松松欲坠,绵软得任人摆布。眼见晋王俯下身子,将长公主仰后放倒在桌案,低头就覆了上去……商妤惊呼一声“公主”,夺过手边铜烛台,拼尽全力便朝晋王打去。晋王头也未抬,广袖凌风朝身后一拂。商妤只觉迎面微窒,烛台已被脱手击落,立足不稳跌向后去。
两根手指轻轻从后扣住她咽喉,商妤毫无挣扎之力,便被身后那人制住。那人无声无息出现,只一瞬已带着她退出帘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熟悉的毫无温度的气息,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见他另一只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见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见过此人出手夺去瑞王之命,见过那一刀的狠绝。她很怕,怕得阵阵发抖,可即便这样的恐惧也压不住心中愤怒——那重帘之后,公主正被人凌辱,毫无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将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发狠一挣,张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颈侧,将她击晕过去。却听身后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诚王负手踱至跟前。他居高临下看她,目光透着奇异的柔和,语声却暗哑,“南人女子,难得性烈有胆。”商妤愤然挣扎,哀哀望向灯影摇曳的内室,诚王也随她目光瞧了过去,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道,“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转过身,仅剩一半的面容阴郁怕人,“女子过美则不祥。”
商妤惊愕无措,恰此时房门开了,晋王衣冠齐整,从容步出。
诚王放了商妤,转身看着晋王,“时辰还早,这便要走了么?”
“皇叔要留尚尧歇宿?”晋王漫不经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乐意了。”诚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无奈。晋王温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驾临此间,否则父子共叙天伦,何其快哉。”二人相视沉默,诚王似欲说什么,终究却只是苦笑,“回去一路当心。”晋王颔首,淡淡扫了商妤一眼,对皂衣剑奴道,“让她进去侍候。”
商妤奔进内室,然而眼前一切静好,灯烛映照这长公主幽幽侧影,珠帘微动,帷幔低垂,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商妤脱口唤她,她却一动不动,端坐着凝望烛影出神。紫貂裘与单衣完好穿着,发髻虽松散,珰环仍齐整。商妤这才缓出一口气,料想她平安无恙。细看长公主眉目容色,除却一如既往的苍白,似乎并无异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晋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商妤惊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问,只得倒了一盏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昀凰手里,给她压惊定神。
昀凰缓缓举杯就唇,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么,原本我厌憎饮酒。从前母妃嗜饮,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不似她一般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将那一只玉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梦犹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着,商妤却听得呆了。那一字字从她口中说出,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长公主回眸,以一种幽沉的目光瞧着她,“商妤,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无需她回答,长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后,真假都不要紧了。”
商妤心里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晋王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能拿走她手里酒杯,颤声道,“公主保重,日后……日后总是来日方长。”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来日方长”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迫她不得不接受这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
便如晋王所言,“自你踏出宫门,已无回头路。”
回想当日竹舍立约,他以犀然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谶语,“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彼时她已被置入棋局,犹不自知,却回答说,“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怀抱,再无力挣扎。
“别忘了,你还有与我的盟约。”恍惚里,耳畔又响起晋王低沉笑语。他以强者的姿态俯视,肆无忌惮将她困在身下,薄唇掠过她耳畔,一字字说,“旁人或可毁诺,而我不会。”
晋王尚尧,眉目风流,神容隽美。
她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这些年太子佯装痴傻,数次躲过骆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与他二人之间,只容一人得存。”他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深,笑意淡淡,“当日你与我交换的条件还未能实践,而我答允让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愿意回去,我当全力襄助;你若愿意留下,我必不负你。”
是盟誓,抑或是筹码,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愿你能留下。”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她苍白脸庞向后仰着,几缕鬓发散落在修长颈项。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唇畔浮起嘲讽笑意,“殿下的来意,昀凰明白。”
绕了一个大圈,轨辙却不曾偏离,她终还是要迈上这条路——嫁做皇太子妃,仿佛也没什么不对。世间女子不都企望着有朝一日,携丰厚嫁奁,嫁富贵良人。
何况往后谁主东宫,还未可知。总之她已是北齐储妃,谁是储君却不要紧。太子究竟是痴是癫还是魔,又有什么关系。昀凰只是笑,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出绝望的美。
晋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颈项掠过,“那么,你可愿意?”
他的臂弯坚定有力,她亦不再挣扎,温顺如一只蜷在掌心的猫。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她朝他微微低下头去,垂眸间,鼻端似乎还能嗅到遥远的杜若香气。
“我愿意。”
他臂弯一紧,仿佛是松了口气,眉间眼底却全然不见喜悦。
片刻静默之后,他将臂弯缓缓放开,修长手指拢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沉沉叹了一声,“记着,我不会负你。”
遇刺失踪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从宫中传出,皇城内外为之哗然。
帝都街头巷尾遍传喜讯,因战祸之烈、瑞王之死而忧惶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额手相庆。
谁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获救生还。
当夜行宫遇刺,一连多日音讯杳无,纵使逃过刺客刀斧,一个弱质女子又如何能在战乱里幸存。然而数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边界,截获一众盗匪,却意外发现蹊跷。一路循迹追查,竟发现盗匪乃乌桓人乔装改扮。建昌郡属诚王封邑,地处偏寒,与东乌桓接壤,常有两国商贾私自越境。诚王获讯,即刻下令围捕,将乌桓人剿杀殆尽,救出被挟制的两名女子,不料竟是当日失踪的皇太子妃与其随嫁女官。
原来大婚之日,乌桓人夜袭行宫,趁乱将太子妃劫走以图制挟南秦,途中却被晋王之师截杀,被迫沿路逃遁。边境战事一起,秦齐联军大举攻伐,将东乌桓重重围困。这一众人无法潜逃越境,连日向西逃逸,欲挟太子妃从建昌郡潜回乌桓。
诚王当即令人飞马入宫禀报,并亲自将太子妃护送至京郊行馆,经确认身份无疑。得闻太子妃平安无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报南秦,并命太子携内廷长史亲往行馆迎接。
声称太子妃已在行宫遇刺的两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谎言、欺君罔上,即刻被拘禁下狱。
一夕间风云突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间,令太多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夜间忽然降下的大雪,冻结了天地。
纵然已设下七八盏暖炉,将来仪殿的宫人内侍薰得汗流浃背,病后憔悴的骆皇后却依然觉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风无处不在,似乎再多暖炉也驱不散这阴寒。
恹恹倚在凤榻上,骆后侧脸向内,往日面容丰润美艳,如今却蜡黄枯槁。
珠玉摇动,垂帘半挑,却是云湖公主披一身雪沫从外头进来,连风氅也未脱下,便亲自打起帘子,让过身后二人。宫人忙迎上前,替晋王宽去玄狐大氅,随后的晋王妃也将兜头连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锦宫装衬出婀娜身姿,站在晋王身侧恰是珠联璧合。
云湖公主也身着素衣,发间珠翠尽去,神容犹带哀伤。瑞王的大丧已过了数日,因着太子病愈与太子妃回宫的喜讯,宫中上下已悄然敛了悲色,迫不及待换上喜颜迎奉东宫。唯有这坤和宫中黑幔四垂,来仪殿上悲声未歇。
“母后,五哥来了。”云湖公主扶起骆后,回眸望向晋王,眼圈便红了,“千幸万幸,父皇可算是还了五哥清白。”骆后微微睁眼,见晋王白衣胜雪,乌冠束发,仍是那般隽雅容颜,却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缨垂落肩头,雪色宫锦以细密金线绣出团龙云纹。仿佛是今日才瞧出这一身雍容气度,端的是龙章凤姿……骆后的目光不觉凝结。他垂首唤一声“母后”,语声恭谦,哀而不恸,透出沉稳气度。
晋王妃骆臻迈前一步,楚楚可怜地跪在骆后榻边,眼泪扑簌簌落下。
“儿臣来迟了。”晋王略垂了脸,目光深敛,鼻梁挺直如削,“行宫之乱,驰援未及,儿臣愧对尚钧,有负母后重托。”
骆后目光一动不动,久久凝在晋王身上,既不作声,也无示意。骆臻深知她姑母的脾性,见她脸上越是平静,越知她心中悲愤,忙牵了骆后的袖角泣诉,“姑母,分明是他们害了尚钧,如今还不放过尚尧,定要赶尽杀绝……这是要将您、将我们骆家逼上绝路啊!”
骆后将衣袖轻轻一抽,“你胡说什么。”
骆臻哽咽失色,挽着她衣袖低头抽泣。
“我的皇儿好端端就在这里,说什么绝不绝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尧便在,云湖便在,骆家也必安然无碍。”骆后垂下目光,定定看向晋王,语声异样平和,“你说是么,尚尧?”
终于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