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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凤血-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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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凰哑然,终究无奈而笑。
  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宛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苍白黯然……晋王细细瞧着,蓦然有了悔意,只想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注1'。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终究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当面对少桓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
  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仿佛被这笑容灼烫,又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磐,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磐,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磐。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
  她却不同,她原是输无可输。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只求无欲无争捱过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摇了……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勿若生于梧桐,死于梧桐。
  抛却生前身后顾忌,骆后下不得的狠心,华昀凰却下得。
  她的涅磐,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连同过往一起抛却。以宁国长公主的死,换来华昀凰的生,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择佳木而栖,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畸艳轶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信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么,沈觉真的可以倚重么,少桓真的可以依托么?
  昀凰蓦的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亭亭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么?”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么?”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罢。”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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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确有这个习俗,这里我牵来用下,并不是说北齐是匈奴人。
  注2:榇,chen,梧桐别称,又指棺材。
  

为谁斫断红丝腕
更新时间2007…7…7 5:12:00  字数:0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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