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第2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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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殿外的高官显贵们,听到“诞钟粹美,含章秀出”这一句,基本上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偌大的麟德殿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赵瑟。
赵瑟差点没晕过去。那真是犹如晴天霹雳,又如利剑穿胸。她手里的夜光杯“啪”的一声就碎了,鲜红顺着手指淌下去,分不清究竟是酒还是血。
赵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儿要往后仰的意思,幸好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及时托住赵瑟的腰,使她仍能以符合她身份与地位的仪态站立。
“我说妹妹,你可得挺住喽!如果在这里晕倒或者吐血的话,明天早上你就真的要成全上都的笑柄了。”赵箫用一种很暧昧的姿态在赵瑟的耳边轻声说,“跟哥学吧,咱输人不输阵……那个倒驴不倒架。”
赵箫的确是那种只要他开口,就有能耐让人将所有的怒火都转到他身上去的人。然而在这种时候,终于也有了赵箫赵二公子力有未逮的时刻。
赵瑟望向自己的二哥,哀伤地道:“哥哥,我应该怎么办?”
“妹妹啊,这里可是大明宫,是太液池!”赵箫的语气和神情在那一瞬间凝重得让人绝望。
赵瑟举目四望,那些玉树琼花中,那些烟波缭绕的仙境里,尽是森严肃杀。凉意如蔓罗般从赵瑟的脚底蜿蜒缠绕上来,刹那间,冷汗便从她的脊背上透出来。赵瑟终于体会到了八公山上苻坚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了。
活着从大明宫走出去,首先!
赵瑟反握住赵箫,死死攥住他的手,她尖尖长长的指甲几乎扎进了他的手掌心里。在她露出一个微笑之前,她还有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韩国夫人张媛的神色。
赵瑟在张媛的脸上捕捉到了只一闪而过、却更甚于她自己的惊恐与呆滞。那么,
“至少这不是皇帝与张氏联手的结果,我还有盟友……”赵瑟想。
*
叶十一一旦听明白了“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立即就站了起来,用行动本身表达了对这道圣旨的蔑视。
当然,这完全是叶十一式的任性。
“不,我不答应。这个圣旨不算……”叶十一昂起头来说。
然而,立即,他就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麟德殿高高的凤座之上空无一人,那个带着和蔼端庄笑容的老太婆竟然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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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十一瞪圆了眼睛。
敢于蔑视圣旨,对皇帝说“不”;的确是很伟大的勇气。叶十一也的确是有这样伟大勇气的人。可如果这伟大失去了对象,又让他如何去对皇帝说这个“不”呢?
真正无耻的政治家,从来不给人说“不”的机会。
崔莺莺抖着圣旨看了一眼叶十一,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一眼,的确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她连诧异都不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站立着的叶十一以及他的“不”,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只是换了一口气,崔莺莺继续用她清脆的声音宣读剩下的内容——
“尔其宏宣夫道,无忘庭训。率由忠孝,永固加邦。可不慎欤。”
叶十一下意识地就去拔剑。在身侧抓了个空,哪里有什么利刃宝剑。大明宫里,何尝有臣下带剑上殿啊!叶十一不由便是一怔。
在这一怔间,崔莺莺已经读完了那圣旨。她微笑着冲叶十一点了点头,合上锦帛,一转身就退到了帷帐之后。
叶十一在心中默算自己与崔莺莺之间的距离。他距丹阙九尺九寸,丹阙金阶十三级,之上一丈远的地方是凤座。凤座六尺宽,之后才是珠帘幔帐。这样,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在崔莺莺掩身于帷帐之前,徒手将她给拽下来。
何况,他把一个四品的女官拽下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大殿两侧执依仗的女官宫侍流水般地退去,麟德殿沉重的大门在叶十一身后缓缓关闭。偌大的殿堂立时之间便变得空空荡荡。
叶十一向大殿两旁看去,通往配殿的门户紧紧关闭着。那幽深的门户后面,次第响起一些沙沙的脚步声。铁甲卫士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
叶十一苦笑一声:“果然皇帝都是胆小鬼,最爱玩的就是在衣柜里埋伏五百刀斧手的把戏。”
于是便有女子轻扬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大殿的一侧传过来到耳中:
“伏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士之必怒,伏尸两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此非天子以身当者……”
伴着这声响,麟德殿两侧门户洞开,拥出无数铠甲鲜明的雄壮卫士。卫士执戈扶戟,昂然肃立,其严整肃杀之处,有甚于边关百战之勇士。一名着深衣女子,脚踏木屐,头戴乌帽,手持折扇,施施然走到近处。叶十一定睛一看,正是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帝师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向叶十一弯了弯身体,很快就直起了腰。按照方才宣读的圣旨的内容来来讲,这是很敷衍塞责的一礼。但在这个时候,大抵是没有人去追究欧阳怜光的失礼的。
欧阳怜光在冬日里展开折扇,嘴角噙着微笑道:“还请君侯至清凉殿沐浴更衣……”
*
赵瑟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推开前来迎接的侍奴。
她一边往府邸深处走,一边不停地开口吩咐道:
“六军之中可有回报?城门守军可有回报?吩咐下去,一有异动,立即回报。”
“叶十一现在在那座宫殿里?公主在什么地方?欧阳怜光在什么地方?立即去查。天亮前我要明白的位置。”
“准备宴会,明日宴请各家的长辈,用国公的名义发请帖。”
“请韩国夫人,请宋国夫人,请尚书右仆射霍大人……”
“知会御史台,各处郡守……”
“持节度使符节去渭河北面河东军大营,召庞玮来见。”
“唤高储和秦卓书房来见。”
“传令下去,明晚我要召见家臣。”
黑暗中,不停地有人答应,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赵箫坠在后面,抱着肩膀看着自己亲妹妹挺得极直的后背,气势非凡的身影。他打了个哈欠,往小厮身上一靠道:“妹妹你不先睡会儿去?磨刀不误砍柴工嘛!那我先去洗个澡啊!看我这一身冷汗出的。今儿晚上,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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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一踏进厅房,立即就被她的祖母芫国夫人抱了个满怀。赵瑟的祖父苑国公就站在苑国夫人的身畔扶着他。
芫国夫人缠绵病榻久已,今日勉强起身,身上仍然透着什么样的香料都遮盖不住的药味。赵瑟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沾湿了苑国夫人的衣襟。
“好孩子,想哭就哭吧,这里并没有其它人。”芫国夫人轻拍着赵瑟的背安慰着她,就想着抚慰年幼的女儿一样。
“我真傻。”赵瑟低声说,“河东节度使如此重要的位置皇帝能如此轻易便许了十一,做得这般明显我怎么竟没想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阿傅提醒过我的,离开洛阳之前子周还提醒过我。天哪,我怎么竟能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乖孩子。”苑国夫人道,“谁能想到,她竟完全不按规矩行事,下手也实在太准太狠了……别伤心,我们还有办法的。”
“祖母,我没事。”赵瑟抹了一把脸,道:“我去给父亲和铁衣写一封信。”
“瑟儿,不要着急。”芫国夫人拉住赵瑟道;“此事在朝堂上并非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大可先礼后兵,实在不必一上来就把事情做绝。”
赵瑟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女有分寸。您安心养病,千万不要为此时劳神。”她亲自扶着芫国夫人回了卧房,安顿她躺好。以眼色示意祖父大人一会儿书房详谈,才去了。
芫国夫人望着赵瑟的背影消失在门户之外,靠在苑国公身上,叹息着道:“瑟儿到底还是年轻啊。这样大的风潮,只怕她驾驭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啊,可惜我……燕凝那孩子偏又早早地养了老,如今全不管用!”
她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苑国公兄弟三人慌忙去拍她的脊背。芫国夫人以手帕掩在嘴上,展开来已是染上了鲜血。众人纷纷大惊失色。芫国夫人笑了一下,丢了那手帕,道:“到时候了,硬留是留不住的……也罢,咱们看看明日上了朝,这桩事该怎么说。”
宣华三十年十一月初一,皇帝没有任何预兆地颁下圣旨,赐婚新封为阳武侯的河东节度使叶十一为公主正君,一举打破了四家七氏之间艰难维持的政治平衡。
上都一夜无眠。
次日,朝堂之上。就皇帝赐婚的圣旨,朝廷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宗室,士族,军阀,言官,所有所有的人,众口一词,要求皇帝必须收回成命!
大郑的宗室不能接受握有巨大武力的河东节度使成为公主的正君,那样凤座就与她们或者她们的女儿彻底无缘了;士族不能接受未来的皇后不是出自四家七氏,否则他们的高贵子弟将不得不屈于一介武夫之下,向出身卑贱之人屈膝跪拜。军阀们不能接受足以打败他们的名将入主东宫掌握皇室的武力,那样削藩简直是可以看到的结局。至于言官们,他们之前在赵瑟那里受到的憋屈终于可以统统发泄出来了。
一开始,朝堂上抛出来的反对理由是“叶十一是赵瑟的未婚夫,君夺臣夫,是为不君。”
皇帝只一句话大家就哑口无言了——婚书何在?
接下来,众人提出来的是叶十一的身世问题和名誉问题。众所周知,大郑的皇后正君例出名门,而且还非四家七氏不可。叶十一什么出身呢,现在是河东节度使,往前是河西军的大头兵,再往前呢?再往前就没有了!
至于他的名声,这就不用说了吧。他和赵瑟在军中,那是明铺明盖,公然同宿。这天底下除了倡倌的小倌儿,谁都比他名声好,谁都比他冰清玉洁。咱公主金尊玉贵,哪能取这么个破棒槌,还是做正君?大郑列祖列宗的脸算是丢干净了。
这个比较棘手,皇帝也觉得不好办,于是便开始耍无赖——皇后正君例出名门,那是惯例不是法律好不好?这是大郑律上有啊还是祖宗家法里写着呢呀?至于说声誉,我说诸位爱卿,圣旨既下,名分已定,尔等公然辱骂君上,该当何罪啊?
这皇帝非要耍无赖,臣子们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而况皇帝也不是全然耍无赖。
正当整场争论进行到□阶段,众人要就皇帝“圣旨既下,名分已定“这句无赖话展开辩论,强调”既然没有中书省签署,就是中旨而不是圣旨,所以断不能说名分已定”的时候,殿前司仪传报道:“息国夫人求见。”
息国夫人者,谢氏族长,大郑四家七氏德高望重第一人也。大伙一听,便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等着谢老夫人一语定乾坤。
皇帝一笑道:“请夫人上殿吧。”
谢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殿来,慢慢悠悠地下跪,磕头,起身,然后,在全体人等眼巴巴地盼望下,她说了一句话;大伙儿差儿没昏过去——
“此天子家事,当乾纲独断,诸臣岂可置喙?”
至此,终于大势去矣。
赵瑟本身并没有直接参加这一场大政争。她在听到苑国公等人的复述时候,并没有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仰倒过去,而是站了起来。
“君不君则臣不臣。”她说,“我要造反,把我的丈夫抢回来!”
谋逆
大多数时候,赵瑟是个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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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哲学家,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光想不说,干说不练”的主儿。所以,赵瑟说她要造反,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在场众人的紧张。
人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嘛,有什么了不起?现如今大伙儿有的没的不都琢磨着要造反呢么,何况咱可是原阳赵氏!
然而这一次,不成想,赵瑟由哲学家变成了行动派,说造反就真的是要造反。那风格,堪称雷厉风行;那速度,堪称风驰电掣。
赵瑟在宣布了她要造反之后,立即就召集了赵氏在禁军和在朝堂的政治力量,并且召唤了目前在城外渭河北岸控制着河东军亲军营的庞玮,以及傅铁衣方面势力在上都的最高负责人高储——之前,傅铁衣在上都的政治代言人是傅铁云,傅铁云死了之后,则是赵瑟本人,而直接掌握傅氏在上都力量的人一直都是高储。无论傅铁云,还是赵瑟,命令都是通过高储贯彻下去的。赵瑟将这些力量整合在一起,在密室里与他们共商大计。
于是,赵氏的宗老们终于坐不住了。造反他们是不反对的,可立即就动手恐怕并不稳妥吧?造反这种事不是应该小心谋划,从容布置,旗帜鲜明了才好动手吗?的确,现在造反借口是有的,造反的实力也具备,可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