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节选)-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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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性格有所了解,我不必多说,也将会感觉出这一切来的。
大家对此有所了解之后,将会很容易懂得我的一个所谓的矛盾:对金钱的极大蔑视与几乎利欲熏心的吝啬相互并存。我觉得,金钱是一个很不好的玩艺儿,宁可没有,也不想得到。而当我有了它的时候,我老是留着不花,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花法。但是,如果有了合适如意的机会,我是知道怎么花钱的,以致用得一干二净也没有觉察。不过,请别在我身上寻找那种吝啬鬼的怪癖,那种为了炫耀而花钱的怪癖;正好相反,我不声不响地花钱,而且是为了寻求乐趣:我花钱不是为了摆阔,而是不显山露水。我深知金钱不是供我使用的,我几乎羞于有它,更不用说花它了。我深信,一旦我有足够的钱,能像模像样地生活,我是不会想当守财奴的。我将把钱全都花光,而不想让它生利。但是,我境况不好,总是提心吊胆的。我崇尚自由。我憎恨窘迫、苦痛、寄人篱下。只要我口袋里有钱,我就可以保持独立,就不用绞尽脑汁去弄钱。我总是害怕手头紧。因为担心缺钱,我爱惜钱。人们拥有的金钱是自由的工具;追逐的金钱则是奴役的工具。正因为如此,我才攥住金钱而又并不贪财。
我的淡泊只不过是懒惰而已。有钱的乐趣补偿不了敛财的繁难。我的挥霍也仍然只是懒惰而已。当有机会痛痛快快地花钱的时候,人们也就不太管它用得是否值得了。金钱对我的诱惑没有物品的诱惑来得大,因为在金钱和希望占有的物品之间,总有一个中介;而在物品本身及其享用之间,绝无中介。我看见物;它便在引诱我;如果我只看到占有物的手段,那该手段对我并无诱惑力。因此我做过贼,而且我现在有时还在偷一些小玩艺儿,它们在引诱我,而我宁愿去拿它们也不愿去讨要。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无论小的时候还是长大之后,我不记得曾经拿过别人的一个子儿。除了有一次,那是大约15年前的事了,我偷过七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零十苏。这件事值得说一下,因为其中有着一种无耻和愚蠢的十分可笑的巧合,如果不是牵涉到我而是牵涉别人的话,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的。
那是在巴黎。大约五点钟左右,我同弗朗格伊先生在皇宫花园散步。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对我说:“咱们去歌剧院吧。”这正中我的下怀,于是我们就去了。他买了两张池座的票,给了我一张,他拿着他自己的一张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他走进去了。我跟在他后面往里走的时候,发现门口堵住了。我抬头望过去,发现大家都站着。我觉得我会在人群中走散的,或者至少弗朗格伊先生会以为我走丢了的。我走出来,拿了一张中途外出票证退了钱,扬长而去。没想到我刚到大门口,大家全坐下了。这时,弗朗格伊先生清楚地看到我并没在剧场里面。
我的本性可不是这样子的。为了说明有时候人是会突然有一种恍惚,所以不应该以其行为来判断他们,我便把这件事记述下来了。这并不是在偷这张票钱,而是对这钱的使用的偷窃;越是说这不算偷窃,越是让人汗颜。
如果我想把我学徒时从崇高的英雄主义堕落为无耻之尤的全部历程详细写下来,那我会永远也写不完的。不过,虽然染上了学徒的各种恶习,但我不可能对它们完全产生兴趣。我对同伴们的玩乐很讨厌。当我对干活产生极大的反感时,我便对一切感到了厌烦。这使我恢复了对早已丢弃的阅读的兴趣。干活时间偷看书,这成了我的新的罪过,因此遭到了新的惩罚。不许我读书,反而更激起了我对书的兴趣,因而我很快便达到如痴如狂的程度。有名的租书店女老板拉特里布租给我各种书籍。我好书坏书都读,不加挑选,读起来都一样地废寝忘食。
我边干活儿边看书,出去办事也看书,上厕所也看书,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得头昏脑胀,仍然要看。师傅偷偷监视我,抓了个正着,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书也给没收了。有多少书被撕坏,烧毁,扔到窗外去了!拉特里布的店里有多少残缺不全的书啊!当我没钱租书的时候,我便拿自己的衬衫、领带、衣物抵账。我每星期天那三个苏的零用钱全都送到女老板那儿去了。
大家会对我说:看来金钱还是不可缺少的。的确如此,不过那是当我因为读书而别的什么事都不能干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地沉浸在我的新癖好之中,除去看书,我什么都不再干,也不再偷窃了。这也是我的一大独特性格。当某种习惯成为自然的时候,一点点儿的东西便能使我分心,改变,迷恋,最后竟至如痴如醉的。于是,我忘记一切,全部心思都用在占据我的心的那种新玩艺儿上了。兜里只要装了一本新书,我便焦急地要翻看;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立刻把书掏出来,也不再想去师傅的单间里找寻点什么了。即使我有了花钱的癖好,我甚至都不相信我会去偷。我脑子里只想到眼前的事,不去想将来的事。拉特里布同意赊账;押金不多。我装好书,其他什么就都不想了。我的钱自然而然地全跑到这个女人手里去了。当她催讨时,我随手拿起衣物去抵账: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我既不想先偷钱存着,也没有偷钱还债的念头。
由于争吵、挨打、偷读未加选择的书籍,我的个性变得内向、孤僻了,精神开始不佳,成了真正的孤独者了。我因爱书嗜读而看了一些平庸的作品,但幸好没有读到那些淫秽的书籍。倒不是拉特里布这个机灵的女人有所顾忌,不租给我,而是她为了提高淫书的价码,向我推荐时,总是带着一副神秘兮兮的腔调,使我既感到讨厌,又觉得难为情,反倒没有租这种书来看。而且,我生来就害臊,加上机缘巧合,所以30多岁了,也没有对任何一本这类危险的书籍瞟过一眼。据一位上流社会的美丽贵妇说,这类书不登大雅之堂,只能背着人偷看。
第一部分:一辈子的苦痛热中于幻想而懒于行动
没到一年,我便把拉特里布小书店的书看完了。没事的时候,我便觉得无聊得很。通过对读书的爱好,甚至通过我读的那些书,我改变了我顽童的习气。尽管我对书不加选择,还经常看些坏书,但看书毕竟把我的心灵引回到比我的职业赋予我的情感更加高尚的那种情感上来。我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厌恶,我感到有可能诱惑我的一切又离我太远,所以看不到有什么可以使我怦然心动的东西。我的肉欲早已燃起,渴求一种满足,可我却又想像不出到底渴求什么。我正如一个从未有过性生活的人,对具体的要求一无所知。而我已到青春期,人很敏感,可我有时只是在想我以前的癫狂,从未有非份之举。处于这种奇怪的状态之下,我那不安焦虑的想像起了作用,拯救了我。息灭了我那刚刚冒头的欲火。我尽量想像我看过的书中的使我感兴趣的那些情景,追忆、变换、综合它们,把自己摆进去,成为其中的一个我自己设计的人物,按照自己的意愿,始终使自己处于最佳地位,最后,想到不能再想,便让这假想的境况使我忘却我所极为不满的真实状况。对于幻境的爱以及我很容易的投入使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彻底厌弃了,更加地喜欢一个人独处。从此以后,我便一直孑然一身了。大家在这之后将不止一次地看到其奇特的后果,也就是这种表面上极其愤世、极其阴郁的禀性,实际上是来自一颗过于热烈、过于多情、过于温柔的心,因为找不到与自己相似的心,而不得不沉湎于空想。现在,我只须指出那个癖好的渊源和起始原因就足够了。这个癖好改变了我所有一切的欲念,而且因为它也包含着一切的欲念,所以始终使我因过于热中于幻想而懒于行动了。
就这样,我进入16岁了。我六神无主,对一切、对我自己都不满意,对自己的行当没有兴趣,没有我这么大孩子的乐趣,满是空无着落的欲念,好端端地便流泪抽泣,无缘无故地便唉声叹气。总之,因为看不见周围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只好自做温馨梦了。每个星期天,礼拜仪式后,伙伴们总来找我去一起玩耍。而我是能躲开就躲开。然而,一旦同他们玩起来,我便比谁都起劲,比谁都跑得远。鼓动我难,拉住我也难。这就是我一向的个性。当我们出城去玩的时候,我总是跑在最前面,除非别人提醒我,不然都忘了回城。我撞上过两次:我没能赶回来,城门关上了。第二天,如何处治我,是可想而知的了;第二次,师傅说下不为例,否则就如何如何,吓得我不敢掉以轻心了。但是,十分可怕的第三次又来了。真是防不胜防,因为轮到那个该死的队长米努托里先生上岗的时候,他总是比别人提前半小时关城门。我和两个伙伴正往回跑,离城半法里法国古里,一法里约为四公里。时,我听见准备关城门的号角声了。我加快脚步。我听见鼓声响起,拼命跑起来,挥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我老远看见士兵们还守着岗位;我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但太晚了。离前哨20步远的时候,只见第一座吊桥在往上吊。当我看见那些可怕的号角伸向空中,我浑身在哆嗦,因为这是个凶兆,我不可避免的命运就在此刻注定了。
我当即感到痛不欲生,扑在平坡上,嘴啃着地。伙伴们对此不幸反而在哈哈大笑,他们当机立断,主意拿定了。我也打定了主意,但与他们的不太相同。我当场发誓永不再回师傅家去;第二天,城门打开时,伙伴们回城去了,我便与他们道了别,只是求他们偷偷地把我的决定告诉一声我表哥贝尔纳,并转告他在哪儿还可以见我一次。
自从当了学徒之后,因为离他家较远,我很少见到他。不过,有一段时间,每逢星期天,我们总要聚上一聚。但是,不知不觉之中,我俩便都各有各的偏爱,见面的机会就稀少了。我敢肯定,他母亲在这上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是上城区的孩子,而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徒弟,只不过是圣·热尔维区的孩子。尽管有血缘关系,但我俩已不再是平等的了。老跟我在一起,有失身份。不过,我俩之间并未完全中断联系,而且,由于表哥人很善良,尽管得听从母亲,但他有时还是要听凭自己良心的驱使的。得知我的决定之后,他赶来了,但不是为了劝阻我或者与我一起远走高飞,而是给了我一点钱物,以备途中之需,因为就我那一丁点儿钱,是走不了多远的。他还送了我一把短剑,我非常喜爱,一直带到都灵,为解决肚皮问题才卖掉的。有人开玩笑说,我把它吃进肚里去了。后来,我对表哥在我那艰难时刻的表现越琢磨,越深信他是遵照自己母亲,也许还有他父亲的旨意行事的。因为就他本人来说,他不可能不想法拖我后腿,或者跟我一块儿出逃。但他并没这样做。他并没阻止我,反倒像是在鼓励我按自己的计划行事,见我去意已定,便离我而去,没有流下多少眼泪。我们后来再没见过面,也没通过信。这真可惜:他的禀性本质上就很好;我俩天生就该是一对好朋友。
在我听天由命之前,请允许我想一想,如果我遇上的是一个比较好的师傅,我的命运会如何呢?一个好手艺人的那种安稳平静、默默无闻的生活,特别是在某些阶层中,例如日内瓦的雕刻匠阶层,对我的个性是更合适不过的了,更能使我幸福。这种行当虽不能发大财,但日子总算过得去,能在我有生之年抑制我的野心,让我有适当的闲暇培养一些有节制的爱好,使我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根本无法摆脱出来。我想像力比较丰富,可以用胡思乱想来想像各种各样的生活;而且,我的想像力挺丰富,可以说能把我随心所欲地从一种生活带进另一种生活,而我在其中到底怎么样那就无伤大雅了。我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很快地进入我的幻想之中去。就这一点来看,最简单的行当、最不烦恼不操心的行当、让思想最自由的行当,就是最适合我的行当,而且也正是我的行当。我本可以在我的宗教、我的故乡、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中,过上一种平静闲适的生活,这正是依照自己的心愿,适合自己的个性,适合自己的工作与兴趣,与交际相一致的那种生活。我本会成为一个好基督徒、好公民、好父亲、好朋友、好工人、一切方面的好好先生。我本会热爱自己的行当,也许还会为之增添光彩,在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平凡但平稳而安乐的一生之后,我将在亲人们的身边静静地死去的。我无疑很快会被遗忘,但我至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