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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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去。管武器弹药的人还要叫他去领导那里批张条子来。跑来跑去,等小工人拿着一颗步枪子弹跑回工地,汉斯早从机器下面爬出来了,一面用棉纱擦手,一面向冯良才大发脾气。“Kugel!Kugel!”汉斯指着机器旁边一堆钢球,朝冯良才瞪着眼睛大喊。下面还叽哩咕噜了许多话,四周的工人也听不懂,反正觉着不是在表扬他。
当着许多工人,冯良才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红着脸跟汉斯顶起嘴来。两人指手划脚地叽哩咕噜了半天,汉斯才告诉他,“Kugel”一词在德文里不但指子弹,也指金属制的球和轴承上的滚球。“你不行!”汉斯直摆手,“你不能当翻译!你比赵先生差远了。请你去跟你的领导人说,再把赵信书先生调回来。你们中国的企业不都是国营的吗?人员调动要比我们西方容易得多。去!请你去向政府官员说,就说这是我的要求。那位吴先生不是说过,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吗?”
吃完中饭,冯良才就气乎呼地跑到郑副厂长的家里。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从小娇惯到大,“文化大革命”中家庭也没有被冲击过,哪受过这种委屈?而且,毕业后,看着别的同学有的留校,有的分配到京津沪穗等大城市,偏偏把他这个学德文的分配到西北来,他本来就一肚子气,不愿在这里呆哩。“郑副厂长,”冯良才板着面孔说,“那个汉斯向你们提出要求,要把姓赵的工程师调回来给他当翻译。”
“怎么?”郑副厂长给他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向旁边的沙发上一指,“你先坐下。你翻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慢慢说。”“困难嘛——”冯良才脑子转了转:他还不能承认有什么困难。在学院里,他考试的成绩都不差,现在,一般的口语翻译也很流利,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于是他这样说:
“困难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只是,你知道,说外语的人应该和翻译合作、配合。要是两人合作、配合得不好,多好的翻译也不行!我看那个汉斯和那个姓赵的工程师一定能配合;大概赵工程师也摸到了汉斯说话的方式,有了经验。把赵工程师调回来给他当翻译,对工作也有利些。”
郑副厂长是个有经验的领导干部。他肚子里早就一清二楚。但冯良才自己不愿承认有困难,他也不便把问题捅破。
“那你就好好争取和汉斯合作、配合嘛。人家是外宾,是我们请来的,小冯,你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哟!外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在工作上,人家是不讲什么交情的。有时候,你也会受点委屈。那没什么!年轻人嘛,磨练磨练对你也有好处。”“我倒不怕受委屈,其实汉斯对我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他虽然气得要命,还是要掩盖他和汉斯的磨擦。领导如果知道汉斯对他不满,准认为是他的过错。“我只是觉得,要把赵工程师调回来给他当翻译,他们两人投脾气,工作会进展得顺利些。再说,这也是汉斯本人提出的要求。”停了停,他又问,“赵工程师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调他有什么困难?”
郑副厂长喝了口茶,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用感慨的语气说:“唉!调他有什么困难,什么困难也没有。哼哼!赵工哪儿也没去,就在我们厂里,可是现在领导上还不能让他和汉斯接触。”“啊!”冯良才一怔,诧异地问,“那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也莫名其妙。”郑副厂长侧过身子,面向着他。“小冯,‘为什么’你也别问了。总之,我们是相信你的。”郑副厂长把重音放在“你”字上。“将来你就知道,要想得到别人的信任是最困难的。你还是继续去当翻译吧,有什么困难,努力克服。你别小看在我们这儿当十来天翻译。送走汉斯,你完了事,我们就以局的名义给你们社科院写个鉴定和感谢信。这个,对你将来的提级、评定职称,用处可大哩。你好好干,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冯良才不明白不让姓赵的工程师和汉斯接触的个中奥妙,但根据经验,他想这个中国人和那个外国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勾当。要不,为什么汉斯非要姓赵的跟着他不可呢?同时懂得了在这里当临时的翻译对他的前途还是有好处的,只得按捺着性子,继续跟在汉斯后面。
一下午相安无事。第二天,在安装工作中,碰到了一个技术名词,冯良才又错译成别样的东西,工人给汉斯搬了来,汉斯看见,再次大发脾气。
“冯先生,你是不能搞技术翻译的!”汉斯不客气地手指着冯良才。“技术翻译和一般翻译是不同的。我请你去提的要求你提了吗?为什么还不把赵先生调来?”
冯良才不是个甘居人下之辈,又容易冲动,面对着汉斯,不卑不亢地说:“我已经把你的要求转告了厂领导,但是他们没有答应。汉斯先生,据我所知,赵先生并没有调走,还在这个厂里。”意思是,你就凑合点吧,人家不让那个姓赵的跟你接触;你们俩搞的什么名堂,你应该自己肚子里有数!
“哦?”汉斯疑惑地瞪起蓝色的眼珠。“他还在这个厂里?他没有调走?那为什么不派他来跟我一起工作?走!请你带我去见你们厂的负责人,我当面去提出要求。”
冯良才没有料到汉斯有这一手。看着汉斯毫不心虚、理直气壮的神情,他不得不去了。但他不能带汉斯去找郑副厂长,因为赵信书没调走的秘密是这个厂长透露给他的,闹不好,会把他装进口袋里。于是他带汉斯去找李任重。
在厂长办公室,李任重客气地接待了他们。坐下之后,汉斯说了两句话,冯良才这样翻译道:
“李厂长,我听别人说,赵信书并没有调走,我希望你们能让他来跟我一起工作。”汉斯原话是“听这位先生说”,冯良才翻译成“听别人说”。
李任重却用英语直接问汉斯:“汉斯先生,是不是这位冯先生在翻译中有什么困难,使你不太满意。啊,你可以用德语回答我。”
汉斯瞥了冯良才一眼,耸了耸肩膀,说:“你问冯先生吧。”
这话是不用翻译的,从汉斯的表情上也能看得出来。冯良才见李任重的英语很好,又是位技术人员,就很坦率地说:
“李厂长,你是科技人员,又懂外文,你也知道,科技翻译和一般翻译不太相同,那里面有许多专用的术语;德语中一词多义的情况又很多。我不是搞你们这项专业的,我在大学里学德语时从来没有读过这种专业的教科书,调到我们省社科院,只译了几篇德文的哲学和社会学资料。所以我本人也觉得有一个专家来跟汉斯在一起工作比较好些。”
李任重抿了抿嘴唇,思忖了一会儿,对冯良才说:
“这个我早就知道,让中国专家随同外国专家工作,当然要比你当翻译合适得多。可是,赵信书同志手头还有很多事没完,不能马上把他抽出来。你就这样给汉斯解释,说一旦赵信书那边的事办完,即刻调来同他一起工作。小冯,这些日子,请你一定要仔细一些,在外国人面前要虚心,至少人家比你的德语要强得多,不清楚的地方,你多问人家两遍,这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嘛。好不好?”
“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冯良才垂下眼睛,歪着脑袋说,“只是汉斯有这样的要求,提了几遍了,从一来就提出过,我怎么跟汉斯解释?一会儿说赵工调走了,一会儿又说没调走,只是有别的工作。李厂长,要是赵工有什么问题,不能让他跟外国人接近,就干脆告诉汉斯好了。这样也能使他断了那个念头,跟我配合得比较好些。”
“哎!你决不能跟汉斯那样说,”李任重急忙说道,“赵工什么问题也没有!并没有不让他跟外国人接近的事情。当然,我们也不能跟外国人撒谎。赵工没调走就是没调走,他现在正忙于其他工作。小冯,你再干几天,如果技术翻译上有什么困难,你直接找我好了,我们一起研究。唉!我要不是当了这个厂长,成天忙着企业整顿,开会学习,我就和你一起跟他干,把这套WC机器摸一摸。但是……你看,我一天到晚忙得看点技术资料的时间都没有。真是……”
两个中国人用单音节的汉话抑扬顿挫地说了半天,汉斯在一旁也听不懂,但从表情上看出来两个中国人都很为难。最后,冯良才告诉他,赵信书先生的确没有调走,仍在本厂,可是他现在担负了别的工作,待那项工作一完,马上就来给他当翻译。汉斯也无话可说了,站起来告辞。
“汉斯先生,”李任重送汉斯出来,用英语对他说,“这位冯先生刚从大学出来,又不懂我们的专业,所以,还要请你在术语上多给他解释。他是个年轻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他……”汉斯点点头,“呀、呀”地表示答应。然而,他心里总觉得,中国人的礼貌后面,隐藏着什么东西没让他知道。
十
送走汉斯,李任重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沉思起来。他比谁都懂得应该有个专家来跟汉斯一起工作。这不单单是个翻译的问题,还便于WC机器今后的维修;如果这套机器的确既先进又不复杂,自己厂说不定还能仿造。他也完全信任赵信书这个人。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对这个人再不认识,真是笑话了!但是,那“失黑炮301找”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怎么跟那个值得怀疑的什么钱如泉挂上钩的呢?这么一个稳重的人有什么必要急急忙忙用电报和一个古董贩子联系呢?……种种疑点糅合成一个疑团,他想来想去想不通。他决定在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亲自去了解了解。
吃完晚饭,在家人们都围在电视机前面的时候,他出了门,徒步向单身职工宿舍区走去。矿山上骑不成自行车,他爬了好几里坡路。一面走,还一面低着头回忆赵信书这二十多年来的表现。脑子里和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但除了“黑炮”事件,再没有找到这个书呆子一点可疑的地方。
十一
以上是简短的一章,在小说中是必要的过场。现在我们再跑回赵信书那里,看他在干些什么。
这是间和招待所客房一样的住房,开开门就是长长的走廊,门上还编了号码。房间有十五平方米,一对带茶几的简易沙发,一张写字桌,一张单人床和两个大书橱就挤得满满的,但收拾得却很干净整齐;墙上的空间也利用了,挂着三角板、直尺之类绘图器具。老单身汉不像小单身汉,多年的独身生活使他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从C市回来,受了钱如泉的薰陶,他居然还弄了两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文竹,一盆吊兰,其实不算是花,而是草。
前十天,厂里忽然把他从设计室抽出来,要他到二十里路以外的一个矿场作“现场指导”。那不属于他的工作,他并不能帮什么忙。但他还是服从调动,按时去上班。上下班都有交通车接送,可是下了班必须在那个矿场吃饭,因为到他回来的时候,这边的食堂已关门了。所以,他每天都很晚才能回“家”。这天,他下班回来,翻了翻带回来的资料,见没有什么可办的,就把棋盘铺在茶几上,照着从南京买回来的一本《象棋谱大全》,一个人研究起棋局来。
他正在研究第二局——“双炮双士胜炮双仕”,李任重敲门进来了。“啊,老李,你怎么来啦?有什么事?”他很惊讶。李任重从来没到他住处来过。一个有家室的人是很少到单身汉那里串门的。“没什么事,”李任重跟他握了握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请李任重坐在沙发上,沏了一杯从南方带来的茶,递到厂长手里。两个随便扯了几句,李任重问:
“汉斯来了,正在安装WC,你知道吗?”
“知道。”他心里想,也许又要调我去跟汉斯一起工作了吧。他很希望去,见识见识W C究竟“先进”到什么程度。
“你去找过他吗?”李任重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瞥了棋盘一眼。“找过。第一趟去,招待所的人说不在。上个星期天去,看门的老头子叫我不要再去了,说周副书记告诉过,汉斯这次来是干活,除了那个姓冯的翻译,谁也不要放进去,免得打扰他。这样,我就没有去了。”
“嗯,是这么回事……”李任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没有说下去。“老李,”赵信书恳切地说,“汉斯上次来,跟我坦率地说过,WC其实是很落后的东西,在非洲都推销不出去。买这样的机器,对我们的帮助并不大。上次你出差去了,我在局里的会上提过,可是……”下面,他谨慎地把话咽回肚子里。
“唉!”李任重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叶很好,和WC一样,也是S市买不到的。“这是局里弄来的,我没插手。你知道,我们出国采购的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