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虚伪的形式-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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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的乃森,《花花琉琉玻璃球球》中有主见、有心计的铁椎,《平原六章》中为换糖而摔伤的弟弟、为一张得不到的照片而悲伤的“我”,《跟你说说话》、《我们分到了土地》、《高兴吧弟弟》中早早品尝到生活的艰辛和苦涩的刘土地、刘长河兄弟,《给马兰姑姑押车》中那个因为过度兴奋而在“押车”途中睡去的孩子红兵,都因其丰富的情感内涵和人性内涵而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儿童视角的设立,从叙事学意义上来说,是对成人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一种超越性观照。他们本人虽然不具有道德眼光,但是他们的困惑,他们的受伤害,他们的苦难,却能“反证”现实和成人世界的不道德。因此,在《雾似的村庄》中乃森的遭遇反衬的正是高老八老婆的忘恩负义,《花花琉琉玻璃球球》中铁椎的“杀人”也正是黑二这样不道德的“成人”逼迫的结果,而《高兴吧弟弟》、《我们分到了土地》中刘长河等的早熟与受难又何尝不是对“父亲”们的控诉呢?从艺术角度来说,刘玉栋的小说对儿童心理的把握与表现,可以说既十分准确,又十分精彩。《花花琉琉玻璃球球》中的铁椎对黑二的恨和对姐姐的爱都有着人性和心理的依据,他内心的脆弱、敏感和绝望无人理解,读来令人心痛不已。《平原六章》中我和弟弟寻找“传单”前后的复杂心理体验被展示得丝丝入扣,那种绝望和希望交织、悲伤与狂喜轮转的心理感受凸现在小说中,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高兴吧弟弟》中农家兄弟围绕进城上学与否而产生的心理冲突,《跟你说说话》中王大手和王大官的深厚友情都既有着童真天性的流露,又有着“现实”苦难的深深烙印,作家虽没有任何煽情的描写,但是冷静的笔调背后却仍然透发出了浓郁的情感力量。在这方面,《给马兰姑姑押车》堪称一篇杰作。在那个物质极度贫困的年代,给出嫁的姑姑押车是一个难得一遇的美差,它意味着新衣服、糖果、地位、自尊心的满足。可以想见,少年红兵在得知马兰姑姑即将出嫁的消息后,心情是多么的复杂。期待、担心、恐惧、焦虑混杂一起,搞得他心事重重。而终于获准押车后,他的兴奋,他的各种想像更是刺激得他一夜没睡。这使得第二天他终于担当起押车的重任时,却在车上睡着了。他的所有想像都落了空,尽管支书树青把糖和点心都给了他,但巨大的失望还是压倒了他,他隐隐感觉到,“这些令人向往的东西,结果并不是都那么令人高兴。他似乎明白了马兰姑姑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放声痛哭”。他自己仿佛也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小说构思极其精妙,对少年红兵起伏不定的心理和情绪的捕捉与描写则更是异常准确和精彩,体现了刘玉栋在儿童形象刻画上的不俗功力。当然,在刘玉栋的小说中,老人世界和儿童世界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它们既是一种互补关系,又是一种相通的关系。在荡涤了人生的灰尘之后,老人实际上又进入了第二个童年期,他们的心理和行为都不乏童真的表现。比如《平原六章》中爷爷藏耧头板的细节就既辛酸,又有童趣。而在老人世界和儿童世界之外,刘玉栋小说刻画最为出色的是一类“通灵”的人物形象。《雾似的村庄》中的乃木、《葵花地》中的艺术家二胡、《平原六章》中的变成黑鱼的父亲都具有某种显而易见的“神性”。乃木的二胡声俨然是一种天籁,它招来了天地间精灵的陪伴,红狐、白花蛇、草獾、田鼠对音乐的陶醉,对应的正是人间的麻木与冷漠;音乐家二胡对葵花的迷狂、对大自然的倾听与乡村百姓对葵花的物质占有欲望之间的矛盾,也正是人性与物性之间的冲突;而得了怪病的父亲,则无疑是异化和堕落的一种象征,只有彻底脱胎换骨,投入“施洗的河”才有获救的希望。黑鱼,实际上是新生的人的象征。应该说,这类形象的出现,使小说显得更为空灵和超越,其对小说艺术境界的提升无疑大有帮助。
第四章“道德化”的乡土世界(3)
三
从艺术上看,刘玉栋的小说也呈现出了独特的风格。他的小说叙事朴实,既没有传奇性的情节波澜,也没有高深的艺术技巧。仿佛是一幅平淡的水墨画,他的小说追求的是对民间、乡村日常生活、平凡人生的呈现,人物、场景、画面均是本色自然的,没有刻意的雕琢,没有主观的渲染,甚至也没有“思想”的展示,但他的小说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抓人魂魄,给人以情感和心灵的震撼。
前文说过,刘玉栋的小说善于体察、捕捉人物尤其是老人和儿童的心理。但他又很少对人物进行正面的、直接的、主观的心理分析,他对人物心理的捕捉通常都是通过人物的行为和命运的转折投射出来的。更多的时候,人物大量的心理活动都是隐藏在小说背后的,因而总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比如《我们分到了土地》中爷爷的心理活动就是非常丰富、剧烈和复杂的,但小说一句未提,只是通过他死在土地上这个情节,给读者无尽的想象。《雾似的村庄》中汝东决绝离乡的行为背后,也一定是满含着痛苦、不甘与辛酸的,但小说只是一句带过,让他悄然离开,而把他复杂难言的心理活动全掩到了幕后。《火化》中连根爷爷对火化的恐惧心理小说也没有正面的展示,而是通过他请支书喝酒、请孙子青松吃包子、喝农药自杀等一系列“反常”行为折射出来的。另一方面,对于生活中许多精彩细节的发现,也是刘玉栋小说挖掘人物心理的重要方式。《平原六章》中爷爷藏耧头板的细节、《高兴吧弟弟》中哥哥打弟弟巴掌的细节、《干燥的季节》中王喜祥磨刀的细节、《跟你说说话》中奶奶让“我们”挖银子的细节、《火色马》中母亲幻觉中出现火色马的细节、《我们分到了土地》中“我”深夜骑马的细节、《葬马头》中刘长贵钉制马掌的细节,等等,都无一例外地饱含着丰富的心理内涵、情感内涵和人性内涵。这些精彩细节的成功捕捉,不仅完成了对人物心理的具象化造型,而且也使小说在艺术上增色不少。
刘玉栋小说为人称道的还有他的语言,简练、精确、老到、富有质感是其小说语言的特色。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新潮小说面世开始,中国青年作家对语言的挥霍就成了一种时尚,这种挥霍当然具有正面的价值,那就是还原了语言的野性、丰富性,并某种意义上解放了那种被政治和意识形态异化了的语言。但他的负面价值,也日益暴露无遗,那就是语言的文学性越来越受到轻视,语言在审美品格上越来越偏离汉语的审美规范,汉语的神韵、汉语的魅力在新潮作家、新生代作家那种铺张性的语言策略面前已是荡然无存。实际上,他们在解放语言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完成了对“汉语”的谋杀。而在我看来,刘玉栋则是一个对汉语充满信任和依赖的作家,他对汉语有着本能的热爱,也对小说语言有着明确的风格追求。他不是一个语言的挥霍者,相反,他是一个语言的守财奴和吝啬鬼,无论叙事描写,还是抒情议论,他对语言的提炼均堪称“苛刻”。我们不妨看看下面的例子:我们最后看到他满脸的泪珠子,在阳光下,被折射成无数的斑点,噼啪地砸在地上,远处的滩上人都能听到这种声音。(《葵花地》)这段文字描写阳光下人脸上的泪珠,“折射”、“砸”等动词的运用,不仅准确、形象、生动,而且很有情感震撼力,它们与“噼啪”这样的象声词相配合传达出了丰富的心理内容。作者在语言的动与静、实与虚、轻与重、内与外的处理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这时候,葵花脑袋已经沉甸甸的了,里面结满了一粒粒的种子,它们像子弹一样整齐地排列着,顶着高粱粒般大的黄色的骨架,像是带着一顶顶桂冠。它们的样子就像一个个大蜂巢,虽然里面没有嗡嗡的响声,但是它们胖胖的籽儿早已鼓得难受了。(《葵花地》)
这段文字描写成熟的向日葵,形象的刻画、比喻的运用都非常到位且充满想像力,而尤其难得的是对于葵花的丰富“情态”的展现。
再说这一天,连根爷爷一个人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眼珠子盯着树上的雪挂,一动不动。他把灰毡帽上的两个耳扇子抹下来,但鼻子尖还是冻得通红,哈出的气儿,都在胡子上结了冰茬,他不停地跺脚,他心里着急呀。(《火化》)
这是刘玉栋把人物精神和心理具象化的一段经典性文字。连根爷爷等因“火化”而来的恐惧、焦虑、失望、恼怒、不甘等复杂的心理体验,作者只用一个“急”字一笔带过,而把主要笔墨都集中在对他坐立不安的行为动作的捕捉上,“坐”、“揣”、“盯”、“抹”、“跺”等动词可以说惟妙惟肖地再现和呈现了他的内心情态。
可是今年,这一棵棵的烟草,却像病了许久的女人,黄焦焦的,耷拉着头,一丝儿精神也没有。我爷爷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偶尔掂起身边的铁锨,培一下垄上的土。汗珠沿着他深深的皱纹,如同河里流淌着的水,却被那树枝似的白胡子挡住了,停一下,便旋起来,“扑”一声,落在烟草上。(《跟你说说话》)
这段文字对烟地里爷爷心情的刻画,也同样是通过一系列动作折射出来的,与前一段文字对连根爷爷的刻画同样精彩。而对爷爷“汗水”的描写也与上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一个作家来说,才华和天分是一回事,而对于文学和语言的敬畏或信仰又是另一回事。在刘玉栋这里,我们看到了他不俗的语言功底,看到了在文学方面令人称道的素质和基本功,更可喜的,我们看到了他对于文学,对于语言的敬畏之心。我对他的文学未来充满期待。
(发表于《南文文坛》2004年2期)
第四章告别“虚伪的形式”(1)
———《许三观卖血记》之于余华的意义
随着《一个地主的死》、《活着》、《我没有自己的名字》等小说的陆续面世,我们看到,作为中国八十年代新潮作家代表的余华已悄悄开始了他个人艺术道路上的“转型”。在这次“转型”中,余华似乎正在从文学观念和文学实践的各个层面对自己的创作道路进行反思,而对自己“先锋时期”极端性写作的全面“告别”则是此次“转型”的典型标志。在中国八九十年代的作家中,你可能还找不到另一个作家能像余华这样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反差如此之大的两类创作。现在回头来看,余华九十年代初创作的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可能是他对自己先锋写作的最后总结,也可视其为他个人先锋写作的巅峰之作。其后,他就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一片新的艺术领地,并在“转型”的阵痛中完成着对于自我和艺术的双重否定与双重解构。在我看来,标示着余华艺术“转型”最终实现的正是他发表于一九九五年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这是一部奇特的文本,从纯文学的意义上讲它的巨大成功是九十年代任何一部其他文本所无法企及的。不仅在国内读书界声誉斐然,而且在世界文坛上也被大为推崇。在法国,《读书》杂志称它为“一部精妙绝伦的小说,是外表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目光》杂志则称“在这里,我们读到了独一无二的、不可缺少的和卓越的想像力”。而在比利时,《南方挑战》杂志盛赞其“是一个寓言,是以地区性个人经验反映人类普遍生存意义的寓言”。《展望报》则更是认为“余华是惟一能够以他特殊时代的冷静笔法,来表达极度生存状态下的人道主义”的作家。对余华来说,即使在他先锋写作的鼎盛时期,这样的评价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对我们来说,《许三观卖血记》究竟体现了余华怎么样的小说理想?在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格局中它究竟应获得怎样的定位与评价?它所标示的余华的“转型”契机和背景究竟是什么?我们应如何认识和评价余华“转型”的意义与价值?这些问题,将是我们今天重读《许三观卖血记》所必须回答的。
一 “人”的复活与“民间”的发现 :《许三观卖血记》的主题学转型
一九八九年余华在《上海文论》上发表了题为《虚伪的作品》的带有先锋文学宣言性质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他以决绝的态度倡导文学创作对常识、秩序和日常生活经验的反叛,强调小说对“本质性真实”的发现,其对现实世界的反叛激情溢于言表。而到了一九九五年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