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龙战-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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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继续看着九嶷王宫,看到那里很快腾起一股烟尘。
“继续上路。”西京扯了这个苗人少女一把,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语气急促去,“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九嶷郡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左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不管苏摩了!”
被西京拉着,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好动少女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她对着这个七八岁的哑巴孩子这样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闪闪姐姐被强盗虏去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爹是去了黄泉……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而娘……即便是她年纪幼小,也是隐约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们姐妹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光芒消失,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
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头,看到缥碧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快醒来啊!你、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识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代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出血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色飞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到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他没有退却,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缺了一颗牙齿,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他真是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帝都复命。”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里,坠落的泪水。
他只觉得无法呼吸,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统治的维护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心。
无法忘记他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他们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他记得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母亲之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那种桀骜和反抗的眼神,让他不能忘记。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一个小女孩的眼神。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了,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个小小的部落,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个走入挖好的坑里。坦然决然,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然而,当云焕在一旁下令,让士兵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不然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失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屠杀。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活埋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从坑里抱起,从死亡中带走。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想挣脱他。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铁血地执行着每一个上头的命令——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全军覆没。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