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9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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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竟然到头来,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小心翼翼接过信笺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陈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一个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参加过殿试,仍是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絮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说,很大意义上正是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踪。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第364章 磨刀
三骑一驴,绕过逃暑镇,来到武当山脚那座牌坊,徐凤年樊小柴和陈天元一起翻身下马,邓太阿落地后则拍了拍老驴的背脊,絮絮念念。
陈天元抬头仰视吕祖亲笔的“武当当兴”四字,不似寻常练剑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樊小柴说道:“你去一趟离阳东南,如果两年内能够找到那个家伙,就帮我捎句话给他,说当年欠我的银钱,得还。”
樊小柴皱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谍报,那边村庄镇子星罗棋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凭借先前那些零碎线索,并不好找。”
徐凤年点头道:“大海捞针,只能看缘分。你当做是尽人事即可,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伙。”
樊小柴脸色古板问道:“能不能换一个谍子?我擅长杀人,也只会杀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适合。”
徐凤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怒意,在那双秋水长眸之中,如水草摇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调侃道:“说不定不用两年,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了,岂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间第一等快事,莫过于手刃仇人头颅。”
徐凤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表露心迹,若是禄球儿在场,你有这份胆识?”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问道:“褚禄山在吗?”
徐凤年没好气道:“所以说啊,恶人唯有恶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这位年轻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间刀柄,“这把过河卒?”
徐凤年微笑道:“暂借而已,一样得还!”
樊小柴快马离去。
陈天元先前始终沉浸在吕祖那四字壮阔剑意中,被一串渐行渐远渐轻的马蹄声惊醒回神,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徐凤年淡然道:“我让她去中原那边做件事。”
陈天元哦了一声,等到视线中那一人一骑彻底消失,这才上马,目视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气横生,大笑道:“愿世间知我剑,唯有三者,青山,绿水,樊小柴!”
徐凤年嗤笑道:“有本事这种话亲口对她说去。”
陈天元上马后微微扶正腰间那把名剑,“这种惹她厌的话,我说个甚?”
徐凤年道:“可我和你的半个师父也都不爱听。”
陈天元覆上那张生根面皮后,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邓太阿笑了笑,“我倒还好。”
徐凤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这位年轻谪仙人的脾气。”
邓太阿没来由感慨道:“说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庐那会儿,也是这般惹人厌。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偏偏就吃这一套。”
徐凤年呲牙咧嘴悻悻然道:“不能吧?”
邓太阿一笑置之。
徐凤年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当下……有些忧郁啊。”
邓太阿问道:“你这是等人?”
徐凤年嗯了一声,喟然道:“虽说当年宋念卿曾经携十四新剑杀我,但不妨碍我对东越剑池一直心怀好感,至于接手剑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上有种人,无论敌我,都恨不起来。柴青山是如此,襄樊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猫韩生宣更是如此。”
邓太阿默然无声。
那位与他和年轻藩王都有深厚渊源的吴家剑冢老祖宗,在送剑之后就已返身中原,想来应该是彻底退出江湖。
邓太阿仿佛后知后觉,有些好奇问道:“为何要让那名女子在此时离开北凉?是希望她能够带着陈天元去往中原?”
徐凤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顺便正好把那位碍眼的谪仙人牵走,一举两得。”
年轻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风拂面,飘然欲仙。
桃花剑神随他一起并肩眺望远方,腰间一侧悬太阿,当世剑仙第一。
徐凤年轻声问道:“羊皮裘老头,王老怪还有曹长卿,他们都曾遗留气数在人间,老黄当初也留了一部剑谱给我,邓太阿,你呢?”
这位以剑术入道继而与吕祖、李淳罡比肩而立于剑林之巅的桃花剑神,脸色平静道:“我邓太阿,生前不想死后事。”
徐凤年羡慕道:“真是潇洒。”
邓太阿看到远处柴青山一行人缓缓而至,显然没有陪着徐凤年一起等人的意图,牵驴转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与齐仙侠结伴而行,中原神拳冯宗喜和缥缈峰那些仙子也都凑了这份热闹,倒是雪庐枪圣李厚重和他的弟子并未出现,气节高下,一眼可见。
徐凤年左侧肩头突然给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无人,转向另外一方,仍是无人。
徐凤年故作惊讶状。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哗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吓到没有?”
徐凤年眯眼微笑,嘴角翘起,笑意尤为温柔。
他每次见到她,从初遇到重逢到再相逢,都只有开心。
徐凤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呦,长个子啦。”
她双手叉腰,高高扬起下巴,使劲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洋洋得意。
徐凤年笑问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个叫余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乐意带他们玩,你是不知道,一颗小光头,一个小学究,这俩待在一起,最喜欢鸡同鸭讲,比以前咱们家那些大光头老光头凑在一起讲经吵架还无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个从江南来的女香客,不知怎么认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把我娘给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呦,我爹都主动洗了好几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还跟武当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铜钱,说是让娘下山买些胭脂水粉……”
“然后你娘没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谁较劲都不会跟胭脂水粉较劲的,拿到钱就下山去山脚镇上,满满当当回的山上,在屋子里捣鼓了差不多个把时辰才肯见人。”
“你爹给吓着了?”
“屁咧,我爹一个劲儿说我娘国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