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6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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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被贬为广陵道经略使离开京城,张巨鹿依然没有出声。”
范长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张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辞官,这位文官领袖丢了官后返乡隐居山林,那么本来就是用作抗衡张巨鹿作为过度的大祭酒齐阳龙,就会很尴尬,而且张巨鹿是几岁,齐阳龙又是几岁?到时候天下格局一有风吹草动,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张巨鹿,反而会有机会成为众望所归的救世之人。今时今日张巨鹿和齐阳龙的悬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届时恰好就要颠倒过来,皇帝陛下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岂会留给太子一个烂摊子。若是仅有此论,没有我先前所说的张巨鹿第一死,还可以作为君王驾驭臣子的制衡术,可是既然将来是一个没有大战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来越人才济济,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张巨鹿的永徽之春并不差,赵家为何要留你张巨鹿何用?!”
黄龙士点点头,“张巨鹿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杀。以后就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尾大不掉,确实可以早点杀。这也算是一死。两死了,你继续说。”
范长后显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论的满腹草稿,没有什么停滞思索,娓娓道来,“先前两死,是当今天子要考虑的身后事,此时凉莽大战和平定广陵则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张巨鹿生前四面树敌,其中三面死敌分别是皇室勋贵,门阀文臣,地方武将,这三者一直对首辅大人憋着口滔天恶气,皇室宗亲这二十年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当初原本以为离阳赵室先帝一统天下,他们都是功臣,又是赵姓人,理所当然可以与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骁和张巨鹿两个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劳,如何能忍?有张巨鹿这颗拦路石站在庙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张巨鹿越是大公无私,这群人为家族谋取利益就越难下手,当时张巨鹿要大刀阔斧治理胥吏、盐政和漕运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书不惜冒着惹怒首辅大人也要替人出头从中作梗,老尚书为谁出头?自然是为这一大帮家族盘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争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张巨鹿可以凭借手腕摆平党政气焰,但是用广陵靖难的阳谋,借机不断削藩和抑武,阎震春,杨慎杏,几大藩王,都成为实力折损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杀恶人张巨鹿,让三方势力出一口恶气,可谓一箭双雕,事后由新天子来安抚众人,便可算一举三得了。”
黄龙士脸色平静道:“这也是一死。不过有件事你没有点透,这一死的必死之处在于,张巨鹿在权势巅峰时若是被罢官,那么张巨鹿积怨已久的三个死敌胸中那口恶气,也算吐出大半,气易出而难聚,以后他们再想跟这位碧眼儿争斗,也就很难再有不死不休的决心了,抱着这种心态跟碧眼儿斗,就算新皇帝给他们撑腰,肯定还是会被张巨鹿随手弄垮青党一样分而治之。”
范长后正色肃然道:“徒儿受教!”
黄龙士伸手去抓所剩无几的萝卜,瞥了眼这位赢得棋坛佛子名号的徒弟,问道:“这就没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个小师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长后微笑道:“张巨鹿不结党自断羽翼也就罢了,还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扬镳,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无知士子哪里有胆子在张巨鹿门口投掷罪状书,来沽名钓誉?这幅景象,跟当年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骂上一骂人屠徐骁,如出一辙啊。若是桓温坚定站在首辅身侧,别说他们这帮一腔热血的读书人,就是晋三郎也没这份气魄。少了桓温的张巨鹿,又是一死。”
黄龙士不置可否,只是岔开了话题,眯起眼望向那盏盐和那碗饭,笑道:“名士风流多逸事,这些流传朝野的逸事,就像读书人的盐,光吃白饭就没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气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镇林立的离阳,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负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点的逸事都没有。碧眼儿确实了不得,才短短一个永徽,就有翰林院当值黄门郎醺醉而眠,天子亲自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温酒一壶论天下。所以说啊,天下读书人膝盖虽说还弯着,但是腰杆子终于还是直起了。”
范长后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洒着的书籍,感慨道:“儿时那场丧家犬的颠沛流离,记忆犹新,那些驻守关卡的武将只认金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们用长矛挑起书箱,满箱子读书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么散落满地,被肆意践踏。我想一个书籍能安然晒太阳的世道,就是我们读书人的好世道吧。”
范长后唏嘘之后,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张巨鹿科举舞弊,长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与民夺利,罪证确凿……”
说到这里,范长后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证确凿’啊,后两者应该是真,可若说张巨鹿泄露考题,恐怕谁都觉得荒诞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桩牵连到老首辅的韩家惨案,这又是一死。”
范长后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隐约有些怒气,“这也就罢了,十大罪中竟还有私通边军一事,私通谁?倾斜半国赋税打造东线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国之大纲,张巨鹿何罪之有?”
黄龙士摇头道:“这条罪状说得最为晦涩,你猜错了,这一条不是顾剑棠,是在说北凉。当然,这里头也有顺便敲打顾剑棠身后北地数十万边关将士的意思。张巨鹿掌权后看似步步为营竭力压制北凉徐家,但其实那都是表里现象,北凉边关该拿到的好处没有减少。换成其他人来当首辅,朝廷这边也许会乌烟瘴气,但起码北凉那边会更加难受。这是张巨鹿在拿损耗君臣情分的代价,为王朝西北换取一份隐蔽的安稳。这,当然是一死。”
范长后愕然,继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黄龙士冷笑道:“是不是愈发觉得碧眼儿不该死了?别看当下好像有无数人为首辅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称快,其实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这种打心底认为‘民为重君为轻’的读书人,一个个都在咬牙不语。你以为当时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视北凉了?碧眼儿,坦坦翁,顾剑棠,阎震春,卢白颉卢升象,还有许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视而无由衷敬仰?要知道当时徐骁带着北凉亲骑披甲策马南下,率领前往边境阻截徐凤年的顾剑棠嫡系大将蔡楠,整整六万人马,面对那个老瘸子,别说与之一战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说了句很多将士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的‘末将参见北凉王’,不但是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压缩北凉生存空间的大将军蔡楠,六万甲士都一样的心思,把远远见着大将军徐骁一面视为一生中的莫大荣耀,结果到最后,成了徐骁代替顾剑棠巡视顾家铁骑,庙堂文臣私下说起来愤愤不平,但是离阳各地的武将士卒那可都不觉得有啥丢人现眼的。徐骁如此跋扈而霸气,是他应得的,张巨鹿有你这样的读书人默默记在心中,同样也是碧眼儿应得的。故而这又是碧眼儿的一死!”
黄龙士面无表情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轻声道:“太子赵篆对这位首辅素无好感,曾经试图结好张巨鹿幼子张边关,无果。乱世养武将,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会是个文人皇帝,但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续先帝赵惇留下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相互掣肘的棋局,阁臣会比当下更多,但文臣领袖绝对不能要有。赵篆要坐稳龙椅,张巨鹿又是一死。”
“张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远,以自污导致身败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碧眼儿无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国的格局,刑不上大夫这个‘礼’,会被文臣反复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书省独大,不说六部尚书,就是侍郎也没有一个被杀头,若是按照当下的势头,离阳以后就更难死‘士大夫’了。这其中有件事的苗头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贵胄和豪阀子弟的贪渎,多少讲究一个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没脸没皮,手段也更加隐蔽,碧眼儿显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过在我看来,死一个首辅,对待‘世风日下’的后世,实在是用处不大。”
“但正因为如此,张巨鹿这一死,最让我黄龙士佩服。”
“皇帝赵惇要他死,张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这一死,是读书人货与帝王家的最无奈,但也是读书人问心无愧的最风流。”
双指拈棋始终不落于棋盘上的黄龙士不再言语,盐、米饭和萝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范长后轻声道:“张巨鹿有九死了。”
黄龙士低头看着棋局笑问道:“都说九死一生,你觉得碧眼儿还有那一线生机吗?”
范长后摇头道:“众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黄龙士把那枚白棋敲在东北棋盘一处,而且还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长后十分惊奇,师父与自己对弈,向来落子如飞,更不要说刻意去摆正已经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为黄龙士说过落子即生根,世事从来如此无情,世上就算有长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药。这让原本对棋局没了兴致的范长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细看去,在这位翻十段专心致志找寻答案的时候,黄龙士弯腰伸手从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盘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两根手指在那里画了个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气呵成摆成这副棋局,别看此地貌似大战正酣,黑白双方对杀极其巨力,但其实很可笑,很有可能无关大局。”
跟黄龙士面对面而坐的范长后心头一跳,俯瞰棋局,接连问道:“是离阳北莽对峙局?!这里是北凉?北凉拥有三十万铁骑,怎么可能无关大局?师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帮徒儿解惑吗?”
黄龙士将那枚黑棋丢回棋盒,笑道:“你一个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别费脑子了,给你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的。下棋能有你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着怎么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为人越虚啊。”
范长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师父。
黄龙士笑道:“说的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师父和那位北莽帝师不在其中。”
范长后问道:“那西楚曹长卿?”
黄龙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啊,就是个傻子。曹长卿整个后半辈子,其实都在争一口气,毫无意义。”
远处传来呵一声。
似乎是在嘲笑这老头儿胡吹牛皮指点天下,黄龙士有些尴尬,范长后看到师父吃瘪,则想笑不敢笑。
黄龙士站起身,走到还在那儿翻书的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心疼地叹息道:“闺女啊,以后别找那铜人的麻烦了,你杀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书,走向正是被齐玄帧一把丢到广陵道此地的北莽铜人师祖身边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挤在两人中间,黄龙士不得不往边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书本上,感受着日光残留的温暖,说道:“我年轻时候去斩魔台拜访过齐玄帧,那位大真人说了句自己提笔写书,不如清风翻书人看书。我黄龙士是不信也不答应的。否则这一遭,就白走了。”
铜人师祖一言不发。
黄龙士转头问道:“还有多久?”
铜人师祖依旧双目无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阁的这一方天井,重归寂静无声。
一日复一日,全天下终于都知道当朝首辅张巨鹿死了,死在狱中。
那时候,世人才记起一个该死却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给当时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一句晦气谶语。
“难过除夕”。
那时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头黄三甲所有的断言,都一一应验了。
除夕,月穷岁尽,故而与新春首尾相连。
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论老幼都在燃灯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宽心阁前,铜人师祖站在天井中央,举头望天。
小姑娘和范长后坐在石阶上。
小姑娘板着脸。
范长后则是像个孩子低头哽咽。
白天里,师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说了许多事情许多道理,说了几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谋划布局,说了离阳太子赵篆和燕敕王世子赵篆的优劣,说了他应当如何策应小师弟陆诩,如何在几大股势力的血腥绞杀中脱颖而出,甚至连如何功成身退都说与他听了。最后师父跟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就像是后世史书上给他范长后的一句盖棺定论:范长后,喜功名,擅权术,文采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