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6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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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巨鹿怔怔出神,还记得至交好友的坦坦翁曾经说过些醉话,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独夹在君王和百姓之间的好官,最难当,一言两语难说清。了却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难,要想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何其难也。
张巨鹿突然说道:“年轻时读到一首无名氏的边塞诗,其中有‘走马西来欲到天,更西过碛觉天低’一句,尤为欣然神往,总想着有一日若是官场不得意,大不了投笔从戎,去亲眼看一看边关那野旷天低的风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后来仕途安稳,你娘生下你后,于是就帮你取名‘边关’。”
张边关不知为何心平气和了许多,挤出笑脸自嘲道:“因为这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帮二世祖调侃嘲讽,说你这位首辅大人还不如取个张太安或者张京城。”
张巨鹿微笑着走下台阶,弯腰捡回那只小火炉,自顾自拿起铁钳放入些炭火,递还给这个幼子,轻声道:“知道你们几个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么。”
张边关愣住,忘了言语。
张巨鹿招招手,让管事又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后问道:“这趟来的由头,是不是蔓儿跟你要了一封休书?觉着一口郁气出不得?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多年了,却在这个关头弃你而去?有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憋屈感觉?”
被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的张边关摇头道:“她这么做,我不介意。”
张巨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别恼她,张家三个儿媳妇,就数她最不容易。难为她做这个恶人了,这般聪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们张家对不住她。”
张边关直直望向这个爹,后者反问道:“明白了吗?”
张边关猛然间记起一事,顿时哽咽起来。
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
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张边关似乎解开了心结,使劲点了点头。
张巨鹿笑问道:“那坦坦翁总说,身后纵有万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爷俩喝上几杯?”
张边关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没出息的纨绔,这么一双古怪爷俩隔着火炉,面对面一人坐一条小板凳,慢慢喝着酒,酒壶就放在炉沿上。
张边关说道:“爹,其实没谁怨你。”
张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这么喝着。
管事蹑手蹑脚送来第二壶酒,顺手给首辅大人带了件厚裘子披上。
张边关最后醉醺醺踉跄离去,张巨鹿送到了府邸门口,最后将那件裘子送给了儿子穿上。
张巨鹿站在台阶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无奈人无奈,能说之时不想说,想说之时已是不能说。
……
也许在半年前还没有谁会相信,西楚水师能够像今天这样对下游的广陵水师,呈现出气势如虹的狮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顺流而下,直扑春雪楼。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仅是在灯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楼船巨舰也散发出狰狞的战争气息,想必每一位上了岁数的西楚遗民见到这一幕,都会情难自禁的悲喜交加,二十年来天下只闻北凉铁骑甲天下,可还记得昔年的大楚水师壮观天下?最近几个月来,不断有年迈遗民徒步或者乘车至江畔远处遥望此景,或跪或揖,无一不是怆然涕下,然后似癫似狂大笑离去,返家告于同乡老友。
曹长卿亲自坐镇调度水师!
座舰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灯观图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头,轻轻掐灭灯火,走出位于顶楼的船舱,望向广陵江右岸,看到一支异于水师装束的骑军突兀出现,然后为首骑士和几名扈从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来,小船船头傲然站立着一人,身材修长,大概那便是女子心仪的所谓玉树临风了。随着小船的临近,灯火中这名骑士的脸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坚毅而自负,英气勃发,欠缺了几分君子温润,不过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无法再苛求什么了,能在三个月内就把藩王赵毅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地盘硬生生用马蹄踩烂,若只是个与人为善的温良书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师副帅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个不速之客后,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楼船下边几层陆续走出船舱的水师将领,对这个年轻人都谈不上好感,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坏事,可目中无人到从不把规矩当规矩的地步,就相当惹人厌了。同为大楚一等一的豪阀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俭?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镇水师的这位帮你处处圆场,早就在骂声一片中卷铺盖滚回上阴学宫读你的兵书去了。先前三番几次打乱布局,擅作主张调兵遣将,这且不去说,今夜造访水师,你小子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真当泱泱大楚缺了你一个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船上水师统领们震怒。
寇江淮并未登上楼船拜见统领大楚三军的主帅曹长卿,而是按剑站在小船船头,抬头望向那一袭青衣,直呼其名后沉声问道:“曹长卿,为何不许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马?!”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默不作声,与这个年轻人对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没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继叶白夔之后第二根定海神针对话的觉悟,言语中愤懑而不满,近乎问责诘难,“战机稍纵即逝,那宋笠并非不谙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东线上站稳脚跟,理顺了春雪楼内斗,我再想要一鼓作气”
“寇江淮,你此时已经寇将军了。至于将你罢官卸甲的圣旨,稍晚几天你才会收到,不过早到晚到,其实都一样。”
“曹长卿!”
“我寇江淮本以为大楚好歹还有两个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够去争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个了,那复国无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我倒要睁大眼睛看一看,那半个能不能帮你们打下春雪楼!”
寇江淮愤而掷剑入广陵江。
小舟调头而走。
宋元航轻声问道:“尚书大人,这小子失心疯了?”
曹长卿微笑道:“没疯,寇江淮很清醒,他对东线战局的看法也是对的。”
“这……”
“只不过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叶障目了。”
“尚书大人,此话怎讲?”
“我曹长卿想要的东线主将,不该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楼和赵毅身上。若是止步于此,他所谓的那半个之人,谢西陲就能办到。”
青衣大官子低头望向滚滚东流的广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应该看得更远,应该是那座太安城才对。
第118章 离阳失其鹿(下)
襄樊城内,王府。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做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敕王与纳兰右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曾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胜,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自然会的,而且是严责重罚。”
“那王爷为何还答应了?”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则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子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先生,你这算不算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和燕敕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过谦了!”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哪有那么多道理,一肚子牢骚而已。”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先生你这是在帮我找一个活下去的蹩脚借口吗?”
“你也不傻嘛。不过说真的,这个理由不蹩脚。”
“先生,你是个好人。这么活着,你累吗?”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先生,我觉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摸一摸总会知道的……”
“嗯?”
“脱了后呗。”
“非礼勿视……”
“先生,你不是总喜欢说自己是瞎子吗?!”
陆诩蓦然笑了。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
同样的夜幕,却是远在边关。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雁堡外围有条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需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七八骑中为首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嵘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辉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了不知轻重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的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老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客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支开始离破碎的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大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无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