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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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适应。
叶笃义在他的回忆录《我与民盟》中说过一件事。上海解放后,罗隆
基将回北平时,司徒雷登约见过他一次,托其向周恩来传达这样的口信:中
国如能放弃“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他可以向美国政府建议给予中国政府几
十亿美元的支援。罗隆基到达北平之后,在未传达这个消息之前,听到陈铭
枢已经向周恩来做了相同的传达而遭到周的斥责,于是他就放弃了这个念
头。后来美国驻北平总领事克乐伯(Clubb)回国的时候,罗隆基同张东荪
两个人约克乐伯相见,叫他见到司徒雷登告诉这个经过。所谓“以民盟来做
美国和中共之间的桥梁”这一主观幻想至此彻底结束了。”(《文史资料选集》
增刊第2 册第30 页)根据这一细节推断,张东荪对于后来的外交政策应该
不至于太书生气,但也许是年老而无法改变自己的个性,他终于还是按自己
的想法去办事了。叶笃义就说过,解放之初张东荪就不写文章表态,叶劝他,
他说:我要保持我沉默的权利。可以想见他的性格。
张东荪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最早被新时代抛弃的人,这是他的不幸,
但也是他的幸运,以他那样的思想背景和性格特征,躲过1951 年,还能躲
过1957 年吗?
1952 年4 月21 日,毛泽东在“三反”运动中对北京市高等学校的情况
曾有一个批示、在批示中他说:“看来除像张东荪那样个别的人及严重的敌
特分子外,像周炳琳那样的人还是帮助他们过关为宜,时间可以放宽些。”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3 册第422 页)1952 年8 月7 日,毛泽东约见
梁漱溟,谈话完毕后,梁受张东荪之托,向毛泽东求情。
梁漱溟说:“张的为人聪明特出,久在学术思想界享有高名,与我相熟
数十年。北京城的解放,张亦是奔走内外之一人。1949 年建国,组织中央
人民政府,列居60 名委员之一,殊‘不料他亲美,惧美(这时他是美国人
办的燕京大学教授),竟受一特殊间谍的诱感,甘心为美国务院作情报,窃
以政府会议文件密授之。此特务被捕,供出其事,张内心慌乱,如醉如狂,
寝食俱废。我对张‘既恨之,又悯之’,虽无意为之求情,亦愿探悉主席将
如何处理。”毛泽东回答说:“此事彭真来向我详细报告了。彭真要捉起他来。
我说不必,这种秀才文人造不了反。但从此我再不要见他,他再不能和我们
一起开会了。
想来他会要向我作检讨的,且看他检讨的如何吧。”(《梁漱溟先生年
谱》第206 页,广西大学出版社)张东荪后来是如何检讨的,我们就不得而
知了。
好像是一种宿命似的,当年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个一个都倒下了。1948
年,张申府因在《观察》上发表《呼吁和平》,被开除出了民盟,1951 年张
东荪又出了那事,之后的运动不断,仔细一想,整批倒下的都是那些自由主
义知识分子。
胡适与冯友兰
忽然想到写一篇关于胡适和冯友兰关系的文章,是因为看了《胡适的
日记》(手稿本,台湾远流出版公司)中胡适对冯友兰的评价。胡适比冯友
兰大四岁,可以说是同代人,但在胡适和冯友兰之间,这4 岁不仅是年龄的
距离,还是师生的差别。1917 年,胡适到北京大学当教授的时候,冯友兰
还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也就是说,胡适是他的教师。
胡适一生中和冯友兰的直接交往并不多,虽然因了北大和清华的关系,
他们不可能有较密切的来往,但事实上,胡冯二人,也许是个性,也许是思
想不同,在同时代的知名学者中,他们的交往是很少的。
应该说20 年代,胡冯二人有过交往,关系也还比较融洽。1931 年9 月
3 日,为了能到教育部将要设立的国立编译馆中谋事,冯友兰曾给胡适写过
一封非常恳切的信,他在信中说:“前在京畅谈甚快。出京后以人事匆匆,
曾未与先生一信,歉厌何极。”(《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346 页)冯友兰这
封信是求胡适帮忙的,写得很客气,信末署“学生冯友兰鞠躬”,可以想见
当时胡冯二人的关系。
1931 年,冯友兰出版了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由此引出了他与胡
适的一段学术争论,即关于老子和孔子谁前谁后的问题。胡适认为老子在前,
而冯友兰认为孔子在前。
为此当时学术界曾发生过争论,梁启超也站在冯友兰一边。但在这个
问题上,冯友兰的结论最终没有能说服胡适。1930 年3 月20 日夜,胡适曾
给冯友兰写信,申说自己的看法,其中说:“你把《老子》归到战国时的作
品,自有见地,然你的《中国哲学史》讲义中所举三项证据,则殊不足推翻
旧说。”(《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3 册第38 页)1931 年胡适在给钱
穆的信中还说:“我并不否认‘老子晚出之论’的可能性。但我始终觉得梁
任公、冯芝生与先生诸人之论证无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证据使我心服,
我决不坚持老子早出之说。”(同上968 页)尽管论争中的双方谁都未能说服
对方,但学术之争还是平和的,胡冯之间的关系也很正常。胡适和冯友兰的
关系进入40 年代以后开始发生变化,这变化可能确有当年学术分歧中积下
的怨气,但这时胡冯之间的分歧主要不表现在学术上,而是思想和人格上了。
当年在学术上和胡适有不同观点的人很多,比如顾颉刚、钱穆等人,但学术
的分歧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的正常关系,而只有在对冯友兰的关系上,胡适显
得很偏激,这其中肯定夹杂了许多非学术的因素。1943 年12 月12 日,胡
适读到了在贵州印行的由张其昀主编的《思想与时代》杂志,他的评价是:
“此中很少好文章。”(《日记》第15 册)而该刊的主要撰稿人中就有冯友兰。
胡适接着说:“张其昀与钱穆二君均为从未出国门的苦学者;冯友兰虽曾出
国门,而实无所见。他们的见解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维护集
权的态度亦颇明显。”(同上)1950 年初胡适见到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的英文本,他的评价是“实在太糟了。我应该赶快把《中国思想史》写完。”
(《日记》第16 册)可以说,从50 年代以后,胡适对冯友兰的看法就完全
改变了,他已很难平静地看待冯友兰和他的著述,凡提到冯友兰几乎都带有
鄙意,一反胡适固有的宽厚态度。1955 年1 月24 日的日记中说:“写完冯
友兰《中国哲学史》书评。《TheAmericanHistoricalReview》要我写此书英
译本《TheDeikBodel》的书评,我耽误了半年,今天扶病打完。为此事重看
冯书两遍,想说几句好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故此评颇指出此书的根
本弱点。。”(《日记》第17 册)在日记的最后又说“陈寅恪(审查报告—
—笔者注)说得比他清楚。。”这里胡适引了陈寅恪给冯友兰所写审查报告
中的一段话,从语气上说是借陈的话来否定冯友兰。陈寅恪先后给冯友兰《中
国哲学史》上下两卷都写过审查报告,而且评价很高,胡适也许是有成见,
所以评价不够客观。从学术分歧的角度说,胡适对冯友兰的态度是偏激了。
人们也许会说,一向主张宽容的胡适,为什么对冯友兰这样呢?仔细分析,
可以发现,这种评价中有胡适对冯友兰人格的认识。50 年代末,胡适在给
严耕望的一封信中,再说到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反而平静了,他说:“冯
书最便检查。但不列原书所举僧名,最为无识!”(《长编》第8 册3102 页)
从根本上说,胡适对冯友兰的评价,是随冯友兰的变化而变化的,也
就是说,愈往后评价愈低,而且是愈到后来愈从人格上加以评价。1961 年
胡适和钱思亮聊天,谈到大陆许多朋友的近况,对冯友兰的评价就很苛刻,
他说:“在天主教办的一个刊物上知道冯友兰在那边认过130 次的错,自己
承认是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他本来是一个会打算的人,在北平买了不少房
地产。1950 年在檀香山买了3 个很大的冰箱带回去,冰箱里都装满东西,
带到大陆去做买卖,预备大赚一笔的。他平日留起长胡子,也是不肯花剃胡
子的钱。”(《长编》第10 册2556 页)胡适的这些话是和朋友聊天时说的,
只能说表达了一种情绪,并不一定准确,查《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蔡仲
德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50 年冯友兰没出国,他是1948 年2 月由美返
国的,胡适显然是说错了。可见胡适是道听途说,再有说冯友兰想回国做买
卖发财,也太离谱了。公平地说,离开大陆以后,由于冯友兰的一些变化,
使胡适对他的评价多带有情绪化的色彩。反过来说,80 年代初冯友兰写《三
松堂自序》的时候,说到胡适,评价却很客观,他说:“胡适的这部书,还
有一种更广泛的影响——胡适是在哲学方面用那个指头比较早的一个成功的
人。”(该书216-217 页,三联版)他还说:“陈寅恪和金岳霖的两篇审查报
告都把我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同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做比较。这是
因为在当时,这一类的书,只有这两部。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无论什么事
物,都是后来居上。这是因为后来者可以以先来者为鉴,从其中取得经验教
训。无论如何,在中国哲学史研究近代化的工作中,胡适的创始之功,是不
可埋没的。”(同上228 页)
从胡适和冯友兰的相互评价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学术史上,因偏激
造成的失误也许是难以避免的,但我们应当尽可能在一切问题上都尽量发挥
理性的力量,以便能使偏见少一点,冯友兰晚年说到胡适时,基本上没有偏
见了。当然,胡适与冯友兰关系和特定的时代背景有关,评价失当的责任并
不全在个人身上。
怎样评价傅斯年
1997 年5 月17 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发表了少云先生《关于傅斯年》
一文,对傅斯年多有误解,特提出几点意见,以就教于少云先生。
少云先生文章中说:“抗战胜利后,起初长北大的应是胡适,而傅恐胡
适过于宽厚,碍于人情,对任伪职的旧日友好不好应付,遂自荐做开路先锋,
为胡日后接任铺平道路。”这段话说得含糊,容易给人误解,以为傅斯年是
为胡适着想,才就北大代理校长一职的,而事实并非如此。
关于胡适做北大校长一事,前后背景是这样的。当时原北大校长蒋梦
麟出任行政院秘书长,按国民政府1934 年修订的《大学组织法》第九条之
规定:“大学校长一人综理校务,国立、省立、市立大学校长简任,除担任
本校教课外,不得兼任他职。”(《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 辑第1 编
173 页)这样蒋梦麟就必须辞去北大校长和他兼任的西南联大常委。关于这
一点,当初蒋本人并不自觉,是朱家骅和傅斯年提醒的结果。江泽涵在给胡
适的一封信中说:“骝先、孟真劝他辞北大校长,因为他兼北大校长,违反
他手订的大学组织法。”(《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第26 页)还有一点是,
蒋梦麟在长北大期间,和教授合作得并不十分愉快,据说其中有他夫人的原
因,另外就是多数教授对他热衷仕途颇不以为然。这可以从收入《胡适来往
书信选》中的傅斯年、钱端升、江泽涵、汤用彤等人的信中看得很清楚。
抗战胜利后,听说胡适将出长北大,在当时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
曾引起很大反响。大家对胡适寄予厚望,当时很多知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都给胡适写了信,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可见胡适在知识界的威望。胡适当
时还在美国,他在给朱家骅、蒋梦麟的一封信中说:“将来弟归国,若不得
已,亦愿与孟真兄分劳,暂代一时,以待梦麟兄之归。。”当时胡适对蒋梦
麟在北大的作为很肯定,以为他的步入仕途是“为政府征调,只是暂局”。
当时的情况是蒋梦麟离开后,蒋介石想让胡适或傅斯年出任,因为傅斯年在
国内,蒋介石先让教育部长朱家骅征求傅斯年的意见,而傅斯年则说北大校
长非胡适莫属,绝无自荐之意,并为此上书蒋介石。此事傅乐成编《傅斯年
先生年谱》和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均有详细记载。这个
事实的意义在于,当时国内公认胡适和傅斯年是文化界当之无愧的领袖人
物,这个评价是蒋介石的幕僚陶希圣的判断,唐纵在他的日记中说:“与希
圣谈转移自由分子对政府之恶感,希圣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