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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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家和工人代表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进行谈判。
王阿玛和织布厂的工人代表谈判地点就在盛义厂。工厂大门里,太阳光底下,
两张桌被并成一个长条,一边坐着王阿玛,一边坐着以王利民为首的工人代表们。
王阿玛觉得很别扭,对王利民说,有话咱们到家里说,到办公室说,这里不是谈话
的地方。
王利民说,这里很PRO(英语简略,“大众”
意思) ,也很透明,这是再好不过的谈判地点。
王阿玛说,我跟你,在这儿……我还是不习惯……
王利民说,我跟您,现在不是父子关系,我的背后是六百多工人,我是工人的
代表。
王阿玛说,这么说你跟我是对立的了? 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对立了,我揍
你个小兔崽子! 工人代表们不干了,他们高喊,反对资本家侮辱工人代表! 父亲回
来跟我母亲学说白天谈判的经过,我们家的人听着都觉着新鲜,老张在旁边说,儿
子跟爸爸对立了,这世道什么事儿都有。
王阿玛怪可怜的,下棋两边的子儿还一样多呢,这倒好……下老虎棋,老虎一
个,羊一大群。这不是谈判,是逼宫! 母亲说有话好商量,都是一家人,翻过来姓
王,调过去还姓王,王阿玛是我们家多年的老朋友了,父子真闹僵了,掰不过来更
麻烦。母亲让父亲找市面上的“说和人儿”去劝劝,母亲认为“说和人儿”调解这
些事比较有经验。父亲说那个王利民放话了,这不是他们爷俩的事,是无产阶级和
资产阶级的斗争。母亲说,那他们能不能不斗争? 父亲说,好像不能。
母亲问谈判的结果怎么样,父亲说条件不少,主要是不许王阿玛单方解雇工人,
裁减工人必须通过工会,还要保证工资按时发放,不得无故拖欠、降低……母亲说,
人家提得也在理。
老张说要按这些条款,他早应该罢工,我们家已经拖欠了他半年多的工钱了,
打过了八月十五父亲就再没给他开过薪水。父亲说,工厂是工厂,家里是家里! 老
张说,它道理一样不是。您欠我工钱,我是看在三太太( 我母亲) 份上,没跟您计
较罢了。
厨子老王也过来凑热闹,插进话说他也得跟父亲要工钱,他的工钱欠得比老张
还多,好几次我的哥哥们过生日,上面铺买寿面还是他垫的钱。父亲说,我怎么觉
着咱们也在这儿下老虎棋呢,是不是咱们也并两张桌子,我坐这头,你们坐那头?
王阿玛从工厂谈判完了没回箍筲胡同,上了我们家。一进门也不理视老张的寒喧,
照直奔了后院父亲的书房。母亲知道王阿玛心里不痛快,告知我们家的孩子们,谁
也不许嚷嚷,不许闹,不许往后院跑,连我们家的狗阿莉也被拴了起来。
母亲进去送茶,听见父亲在问他的老同学,签字了? 王阿玛说,签了。
王阿玛的眼圈红了,父亲拍了拍老同学的肩没有说话。母亲知道,在与儿子的
较量中,王阿玛是输了。数十年后的北京工运史记录这次运动说,“罢工取得了决
定性的胜利,锻炼了工人阶级,打击了资产阶级的嚣张气焰”……
对这次罢工,在我们家族中还有着额外的记忆,就是那天晚上,王利民陪着他
的妈来到我们家接王阿玛回家。母亲回忆说,那天王阿玛在饭桌上几乎没话,只是
一杯一杯喝闷酒,菜也没吃几口。王阿玛喝得脸色煞白,酒气全走了心,别人也不
好拦。
王利民进来刚叫了一声爸,就被王阿玛抽了一个嘴巴。我父亲没拦,王太太也
没拦,都觉得王利民白天做得有些过分,教训教训这小子是应该的。王利民捂着脸
站在他父亲对面,窘得说不出话。半天,王利民说,爸,我知道您有气,有时候我
们必须做出牺牲。
王阿玛说,我的牺牲够大了,不但是工厂,我连儿子都搭进去牺牲了!
( 五)
没过多久,王阿玛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彻底发生了改
变。
应该说,王家丹枫火柴厂的生意一直在赚,由原先的年生产2500万包扩大到了
4000万包。我们家最关心火柴厂生产的是老张,几乎是见天在算他那十块钱的本金,
这些年翻来翻去变成了多少。老张说他投到王阿玛厂里的十块钱是母的,会下小钱,
那十块钱在王三爷的钱窝里滚,跟滚元宵似的,越滚越大,怕有几千块了,还是我
们家老祖宗英明、有远见,老祖宗那时候就知道,仗再怎么打,世道再怎么乱,火
柴厂是永远不会亏本的,老百姓离了什么都行,离了火柴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再回
到钻木取火的年代去吧,人但凡往前迈了一步,你让他再退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父亲让老张给王阿玛送去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纳豆”,纳豆是日本饭桌上极普
通的一种吃食,是一种发了酵的熟黄豆,黏糊糊,臭哄烘的,用稻草包r ,捆扎成
一个个小包,吃的时候挑在碗里佐以酱油和芥末,使劲搅动,成为一种黏稠的糊。
父亲和王阿玛都喜爱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样,不吃还难受,上瘾。纳豆
制作工艺复杂,受发酵时日的限制,带到中国就显得很珍贵。我们家的人每当看见
父亲用筷子折腾那面目甚不清爽的纳豆时,都用手捂了鼻子,不愿正视,父亲却说,
越吃越香哪! 给谁谁不吃,母亲吩咐,连父亲吃过纳豆的碗也要单独刷洗,承受不
起那臭。
父亲得了纳豆自然要和老同学分享,让老张坐洋车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递达,
免得过了火候。老张乐得办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儿子定了亲,正想找王阿玛把
他火柴厂的股抽回来,给儿子盖房。
老张到王家送了纳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没话找话地搭讪。王阿玛问老张是不
是还有事,老张不好意思地问他现在在丹枫厂里有多少钱了。王阿玛说这得让管账
的算,就叫来了管账的老张。管账的老张给看门的老张一算,说看门的老张几年来
在丹枫已经有了237 股。看门老张问237 股是多少,王阿玛说不少了,在北京买三
间南房够了。看门老张按捺不住喜悦说,三爷,我得谢谢您。西洋的规矩也不都是
坏的,搁到厂子里,钱就能生钱,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门强。
王阿玛说,老张,你来不光是问我股份的吧? 老张很张不开口地说,乡下儿子
要娶媳妇,我想拿这钱盖房……您刚才说在北京买三间南房都够了,要搁在我们乡
下,盖三问北房它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
王阿玛说,想要抽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老张说,当初您当着老祖宗的面说得好好儿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
儿就不行了呢! 王阿玛说,老祖宗那是死了,你还活着。
老张急赤白脸地说,三爷您开始要是说人活着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块钱也就不
交给您了,买点儿大白萝卜吃我还下火呢,怎么一赚了钱章程就变啦! 王阿玛说,
丹枫的股东多啦,我不在乎你的237 股,要想抽股得递交申请,我这儿不是你们乡
下的储金会,你想怎的就怎的……
两人正在磨嘴,仆人说有军械局的人来找。
老张赶紧起身告辞,被王阿玛拉住说,你就坐这儿,抽股的事我还没给你话儿
呢。
老张说,我在这儿不合适。,王阿玛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来的不是皇上
是流氓。
一官僚和一军人进来。官僚姓赵,军人姓程,官僚留着锃亮的大中分,军人穿
着笔挺军服,好像都挺有来头。官僚谦恭地递上名片,军人脚后跟一碰行了个军礼。
王阿玛介绍老张说,这是老张,丹枫的股东。又对老张小声说,虽然没几股。
老张没经历过场商,汗也下来了,诚惶诚恐地说,我那叫什么股东。
赵官僚看在“股东”面上,跟老张点点头,欠欠身子,把老张弄得屁股差点儿
没从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赵官僚没太在乎老张,对王阿玛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局
势t{爷想必也知道,战争越打越紧,南边、北边还有东边,几路人马各不相让,北
京这块风水宝地,谁占住了谁就是王。
咱们的军队,武器是没的说,人家湖北那边供着家伙,可这火药还得咱们自个
儿出,我们是想,您的丹枫生产火柴跟生产火药是一码子事,您要是改了火药,那
利润是翻着倍地往上涨,这是一笔大生意啊,王三爷。
王阿玛看着老张说,是啊,现在他哪儿不打仗呢? 打仗比拢火做饭还家常便饭
!程军人说打仗也是一桩挣钱的买卖,能挣大钱!王阿玛说,不错,要不然怎么那么
多人不爱干别的,他就专爱打仗呢。
赵官僚说,生产军火能发大财,而且来得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王三
爷点个头,金条洋房那是小事,上边再委任个什么名分,大宗的钱还不是翻着跟头
来。
王阿玛说,老张,你看这头点还是不点呢? 这里头也有你的股份,要发大财咱
们一块儿发? 老张说,三爷,丹枫是您办起来的,您自个儿拿主意……您,您老跟
我较什么劲! 王阿玛坚持要听老张的主意,老张说钱是好东西,谁都爱,顺顺当当
来钱谁都盼着。程军人夸老张看得明白,老张说,可我怕的是半夜睡不着觉。
王阿玛会心一笑,说他跟老张一个毛病,越到半夜越精神,一趟一趟地起夜,
晚上不敢喝水,什么天王补心丹,什么枣仁安神丸,一把一把地吃,都是白搭! 老
张说,在被窝里一个劲儿地放大屁! 王阿玛说,臭得我不敢掀被窝! 两人说着笑起
来,程军人也跟着一块儿笑。
赵官僚的脸色不好看了。赵官僚让王阿玛考虑考虑,他明天再来听回话。王阿
玛说他明天跟太太上戒台寺看松树去。赵官僚说那就后天。王阿玛说后天商会在东
安市场有活动,也没工夫。赵官僚问什么时候有工夫,王阿玛说,这么着,什么时
候我想把火柴改火药了,我自个儿上军械局找你们。
赵官僚告辞的时候让王阿玛再考虑考虑,话里有话地说,王三爷,一步棋走错
lr,满盘皆输呀。
王阿玛说,棋子儿输光了它还有棋盘呢。
那几天天气闷热闷热的,母亲说老天爷在憋雨,老张说只要雨一下来,潮白河
就得发水,京东保不齐就得泡汤。下午的时候王利民来找我三姐,没说两句话三姐
就匆匆忙忙跟他往外走。被我母亲拦在门道,母亲问三姐干什么去,她说上陶然亭
开会。母亲说陶然亭那个荒败的乱葬岗不是什么好地方,丫头家的不许往那儿跑。
三姐坚持要去,三姐的脾气拗,我母亲的脾气更拗,推推搡搡硬是不让三姐出门。
那时候我们家的人都还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组织,只是觉得这个三丫头有点儿邪性,
不着家,爱在外头交朋友。
母亲和三姐在门道里拉扯,王利民也过来帮忙,他自然是帮着三姐逃脱母亲的
阻挠。母亲指着王利民说,王少爷,你跟你爸爸怎么斗争我不管,你不能往我们家
里搀和,让我的闺女也跟我摆谈判桌……
王利民说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明天,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母亲把“为了崭新的中国”的王利民推了个跟头,从门里推到门外,脑袋重重
地磕在石头门墩上。王利民坐在台阶上,半天没清醒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三姐被母
亲拽进了屋,用锁锁了。三姐在屋里嚷嚷,还喊口号抗议,母亲一概不理。
王利民过来力争,母亲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外,母亲有的是时间,尽可以和
他们耗。
三姐在屋里说了很绝情的话,说母亲不是她的亲娘,没权利管她。母亲说就是
你的亲妈活着,她今天也得关你! 王利民说母亲是封建专制,是腐朽没落,关得住
三姐的人,关不住三姐的心。母亲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客气可言,自从他领着人和他
爸爸在工厂里下过那场“老虎棋”以后,我母亲就对他没了一点儿好印象。
王利民很失落地走了,过了好多年,看门老张还对我说,我母亲那天厉害得像
只母老虎。
门口这样闹腾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脊梁在书房考证他的版本,热出了一身痱子
的父亲处在烦躁之中,在电扇的嗡嗡声中听了我母亲的讲述,发下命令,锁三丫头
一个月! 憋了几天的雨在半夜的时候终于下下来了,凶猛如瓢泼,夹裹着隆隆的雷
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爆裂,划出狰狞的蓝光,继而是振聋
发聩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