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作品 风景-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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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的幸运,很可能在某一个日子超出他的想象。
那一段日子七哥纵情享受恣意欢笑如入天堂之门,却有另一个女孩子把眼泪哭干了把嘴唇咬破了。她的老父老母只能咬牙切齿地痛骂几句〃小人〃之类无伤大雅的话然后陪着伤心欲绝的女儿长长地叹气。
12
五哥辞职干个体户时并不知道六哥也辞职干个体户了。他俩碰面时是在轮船上。五哥进餐厅吃晚饭时看见了正在端菜的六哥,五哥惊叫了一声以致六哥手一滑菜盘掉在了地上。他俩相视片刻哈哈大笑了。五哥到南京去订购一批汗衫而六哥则去南通进货棉纱长袜。
五哥和六哥是一对双胞胎。他俩的心似乎是沟通的。五哥想到的东西六哥也能想到。五哥感冒六哥百分之百也要伤风流鼻涕。最奇特的是小学时一次语文考试,三个造句,他俩造得完全一样而实际上他俩的座位却隔得很远。五哥六哥自小是一对坏种。打架骂人偷盗玩女孩无恶不作。直到各自娶了老婆添了儿子才走上正轨,像模像样地过开了日子。
五哥第一次带女朋友到家里来时,父亲和母亲正在吵架。那是为了母亲买回来的酒是兑过水的,父亲一怒之下连酒壶都扔到了铁路上。恰巧一列火车开过,酒壶碾成了薄铁皮。于是母亲便横着嗓子同父亲吵开了。五哥的女朋友如同巡视大员般,毫不把父亲和母亲放在眼里,只傲慢地将屋子环视一遍,说:〃就这屁点破屋?〃五哥未曾来得及答话,父亲却撇开母亲朝这边吼开了。父亲说:〃嫌老子屋破,这里还没你的地盘哩。〃那女朋友也不示弱:〃这老家伙吃错了药,怎么见什么人就吼什么人?〃说罢扬长而去。气得五哥跳起来对父亲乱叫了一通便又蹬蹬蹬地去追赶那女朋友。父亲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说:〃日月颠倒了,颠倒了。〃然后自己找了个空瓶,长吁短叹地打酒去了。
结果是,五哥的女朋友再也不肯来家了,五哥只好做了上门女婿。五哥的女朋友是汉正街的。六哥常陪五哥去那里,于是六哥也找了个汉正街的姑娘。六哥知趣,不敢带女朋友回家,主动对父亲说想要倒插门。父亲大手一挥:〃去去去,少废话。你俩反正是一对。〃六哥如获大赦,轻松地告别了这个家,住进了老婆屋里。五哥和六哥几乎同时(只差三天呀)各得一子。肥墩墩的,让岳父岳母们欢天喜地。五哥六哥当女婿比当儿子舒服多了。渐渐地不太记得河南棚子的老父老母。
汉正街自古便是商贾云集之处。以谦祥益商店为中心,上至武圣路下至集家嘴,沿街经商的个体户而今已经达两千多户。长街小摊,百货纷呈。五哥问清楚几乎有一千家已经成万元户,立即心慌意乱头脑混沌了。五哥是建筑队的泥瓦工,工资不算低。即使不低,细细想来辛辛苦苦一个月还不及个体户一天赚的钱多。五哥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他得赚大钱过富日子才不枉做人一遭。五哥连同老婆商量一下的情绪都没有,当天便打了辞职报告。六哥只比五哥早一天。六哥的邻居仅从一百五十元的资金起家,不到一年已成了万元富户。这变化是六哥亲眼所见。六哥眼珠都快突出来了,他想了一夜,辞去了运输公司汽车修理工的职务。
五哥订购的汗衫原本就是积压货。五哥订了一万件但却只销出了一千五。钱周转不了,五嫂夜夜指着五哥的鼻尖骂祖宗。五哥怕老婆,五哥在这一点上完全不像父亲。连日里五哥东奔西跑得下巴都尖了,汗衫还是积压着。
那天五嫂又砸杯子扔碗地骂祖宗了,五哥只好溜之乎也。五哥信步溜达到航空路。航空路到商场一带是〃飞虎队〃的地盘。〃飞虎队〃是市民给那些流动小贩们的绰号。〃飞虎队〃的小贩们拉起生意来可以说是死皮赖脸。抬高价短斤两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圈套也做得像真的。五哥看见几个女子围着一个小贩高声议论羊毛衫的价格。五哥一眼看出他们都是一伙的。假卖假买地哄来一些真正的顾客。一个红衣女子的眉眼不断地向路人扫来扫去。她看到了五哥。她叫了声:〃哎呀,这羊毛衫要是让这个男的穿上简直可以成为三镇第一美男子。〃五哥笑了笑,走过去。问小贩:〃多少钱一件?〃小贩说:〃看你穿着肯定合适,我心里高兴,就便宜点卖给你,二十六吧,别人我都是卖三十呢。〃五哥用手捏了捏,深知毛线中腈纶多于羊毛,便又笑笑说:〃出厂价,十六块,这我清楚。〃然后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声笑,甩手而去。他听见小贩和几个女子冲着他的背脊骂骂咧咧的声音。五哥从来都不是好惹的家伙。五哥在家以外的地盘上还从来没输过。这回自然也是。五哥心里暗笑一下,拐到一个稍清静的地方,然后放开嗓子爆喊一声:〃工商局的人来了!〃
这声喊宛如扔下一枚炸弹。五哥的眼前炸窝了。抢收衣服的,逃窜的,装作顾客若无其事地混杂入人群的,互相叮咛的,应有尽有丑态万千。一忽儿,〃飞虎队〃无踪无影,只丢些空纸盒在路上。五哥看得有趣。不由倚在墙根下捧腹大笑。待五哥笑得上气难接下气时,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五哥回过头,认出了是红衣女子。五哥一笑,说:〃怎么不跑?〃红衣女子冷冷地说:〃想看看你还有几手。〃五哥说:〃闹着玩玩,何必当真。〃红衣女子说:〃闹着玩也得看地方看人。〃五哥呵呵一笑:〃你们拉客过后又骂人也没有看人看地方呀。〃红衣女子打量了一下五哥,说:〃你还像个人物呀。〃五哥说:〃当然。河南棚子的儿子汉正街的女婿,堂堂正正是个人物。〃红衣女子说:〃汉正街的?万元户?〃五哥说:〃万元户还得过两年。〃红衣女子说:〃这么说是同行了?何必拿一路人开心,不都是端这个饭碗的?〃五哥说:〃那我就道声对不起了。要不要去云鹤酒楼压惊?〃红衣女子说:〃哥们儿还痛快,去就去。〃
五哥同红衣女子一道上了三楼,红衣女子拿起菜谱就点。心狠手辣地完全不顾及五哥腰里并没带几块钱。烧甲鱼炖海参炒虾米白斩鸡外带一碗三鲜汤和四瓶青岛啤酒。点得五哥暗叫苦也。
红衣女子问五哥生意做得如何。五哥灌几口啤酒长叹一气说正在倒霉。红衣女子问缘故。五哥便如实说了汗衫的滞销。红衣女子说:〃再不好销的东西,只要想好了办法,总是能赚到钱的。〃五哥说:〃有什么好点子?〃红衣女子说:〃就这么白给你出?〃五哥说:〃当然给好处。〃红衣女子说:〃怎么讲?〃五哥伸出右手:〃五十张。〃红衣女子说:〃半千还算钱?如果让你一件汗衫赚一块钱,那你得了多少?给我了多少?简直小气得不像男人。〃五哥说:〃未必给你一千?〃红衣女子说:〃说良心话,这我还不一定要呢。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五哥默然不语。见啤酒已尽,说:〃我再去要两罐啤酒来。〃五哥在服务台拿了啤酒刚转身欲回饭桌,见红衣女子正背对服务台,不禁心头一转,将啤酒装进裤兜里,自言自语道:〃再去买两盘冷菜〃便悠悠然地下了楼。五哥下了楼便直奔一路汽车站,一口气坐到了六渡桥,打着饱嗝到朋友家推了一夜麻将,第二日凌晨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
五嫂开门第一件事便是送给了五哥几耳光。五哥不动气,慢慢说:〃跟你讲件滑稽事。〃便添油加醋地将昨日白吃一顿的事细细讲述了一遍。五嫂不由得笑得倒在了床上。大骂女人的愚蠢和男人的狡猾。骂声中不禁为这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而感到自豪起来。五哥这时则歪在沙发上呼呼地大睡开了。
一清早六哥大汗淋漓奔来时五哥还没起来。六哥将五哥打起,愤怒地叫道:〃今天无论如何帮兄弟一把。〃五哥忙问什么事。六哥说:〃我一早刚把摊子摆出去,一个女的带了几个人,二话不说砸了我的摊子。他们人多,我又不敢对抗。临了,那女的丢下这件汗衫说一千块准备好,我到时来取。〃五哥跳起来抓过汗衫细细查看。汗衫的胸前用圆珠笔勾勒了一个霍元甲打拳的形象。五哥心头豁然一亮,眉头舒展,连声叫:〃妙极了妙极了。〃倒将六哥弄得莫名其妙。五哥方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拍着胸脯对六哥说:〃你今天的损失我负责加倍赔你。绝不放空屁。〃
五哥将他积压的近万件汗衫五千件印上了霍元甲三千件印上了陈真。电视连续剧刚放过不久,人们对这二人印象颇深。五哥拿出二十件送给玩武术的小伙子,不到三天,五哥的摊前购者如云。五哥暗暗又抬了三次价,汗衫依然畅销。五哥发了财,五嫂每日见五哥都眉开眼笑,又端茶又打扇还撒娇般地在五哥面前扭来扭去。五哥脑子里却抹不掉那红衣女子的模样。但是那女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三个月后,五哥从广州回来,刚出汉口火车站,一个女人朝他嫣然一笑。蓦然他认出那是红衣女子,只不过红衣被一件橄榄绿的棒针衫所代替。五哥立即向她迎去。红衣女子说:〃怎么,还认识?〃五哥说:〃恩人嘛,当然不敢忘。〃红衣女子说:〃我家在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五哥说:〃当然想,只要你瞧得起。〃红衣女子笑道:〃你一表人才又聪明又能干,我巴结都来不及哩。〃五哥说:〃我惟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红衣女子眼一斜说:〃是吗?〃五哥被那一眼望得心乱了。五哥觉得这女人同他老婆比简直像仙女同讨饭婆相比一样。五哥想要是能同这女人享受一场那么他也就宛若神仙了。五哥说:〃你家里……还有谁?〃红衣女子说:〃就我一个。我丈夫到深圳去了。〃五哥说:〃我刚从南边回。我提前了两天。我老婆还当我是后天到哩。〃红衣女子笑了笑。五哥趁机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五哥跟着她拐弯抹角。五哥满心欢喜。他几乎是怀着甜蜜的感情打量他身边这个女人的一切,眼睛眉毛嘴唇以及胸脯。五哥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五哥刚跟红衣女子走进家门,后脚便跟进几个彪形大汉。五哥觉出有些不对,忙堆起笑,说:〃上次你帮了大忙。我准备了两千块钱酬劳你。〃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我说一千就只要一千。钱我已经从你兄弟那儿取来了。不过事情还不那么简单。〃五哥出汗了,说:〃还有什么,尽管说,尽管说。〃红衣女子说:〃你姑奶奶不是随便让人耍的。冒充工商局的,是耍第一次;在云鹤酒楼一拍屁股开溜是耍第二次;今日一路不怀好意是耍第三次。我明白告诉你,我今天只想叫人揍你一顿,叫你记清楚闹着玩玩得看人看地方。〃
五哥无言以对。五哥自然也不会轻易讨饶。五哥毕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说过做男人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硬着筋骨。五哥此刻便硬着了筋骨。五哥见几条大汉脱下了衣服,每人都露一件由他摊上卖出去的印有霍元甲的汗衫,不由得心一沉。突然,五哥说:〃朋友,我讲几句话。〃红衣女子说:〃有屁快放。〃五哥说:〃我们是一账还一账,所以今天这顿打我认了。打伤了我看病,打残了我躺床,打死了我不怪。不过这笔账了结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必死结冤家。生意兴旺靠朋友,互相拆台栽跟头。〃红衣女子说:〃你还是条汉子。你放心。你死不了残不了。血还是要放一点的。拆台的事我不做,其他的人我不保证。〃
红衣女子说罢出了门。五哥立即被拳脚包围了。很快五哥便人事不知地瘫倒在地。五哥醒的时候,天已黑了。屋里亮着灯。红衣女子正哗啦哗啦地滑动着编织机织毛衣。五哥艰难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向门外走去。五哥快要跨出大门。忽飘来那女子软软的声音:〃代我跟你兄弟道个歉。说那天我认错了人。〃
五哥回家时叫了出租车。一家人见他血淋淋的模样都惊呼大叫。五哥没敢说也没脸皮说挨打之故,只说在汽车上同流氓争吵结果动起手来。五哥躺了整一星期。父亲闻知后,鼻子一嗤说五哥是笨蛋加癞皮狗一个。笨在居然能被人打到这种地步。癞在居然还大大方方地躺上七天。父亲委实感叹一代不如一代。
一切都恍如梦般。五哥伤好之后生意照常做了下去。五哥担心还会有人前来挑衅,结果,一连几个月都相安无事。五哥不由从心底服了那女子。他曾到处打听过红衣女子的下落。五哥想同她交个朋友。可惜五哥至今仍未打听到。
五哥现已是汉正街万元户之一了。六哥自然也不例外。汉正街的万元户说起来只千来户人家而其实远远不止。潜伏在地底下的万元户们至少也有几百。五哥和六哥这种人,发富之后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赌钱。起先是麻将。后来嫌麻将太磨人也太费脑子,便掷骰子。有人读过金庸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