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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方方作品 风景-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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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起嗓门唱歌。那歌子的词是七哥一辈子忘不了的。〃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门前开红花。〃够够总是唱这支歌,一遍又一遍地对七哥说如果有一个新家在哈瓦那,门口种满了鲜艳的花朵那该多好哇。讲得他俩都极羡慕哈瓦那了。  
 
 
  
 
 
  藕塘里的水已经抽干了。大人们已经仔细地挖过一遍。七哥绕着藕塘四周看了看,然后迅疾地扒下棉衣棉裤,等不及够够冲上来劝阻,他便下到了塘里。泥浆一下子淹到了他的胸部。七哥太矮小了。他的脸上现出恐惧状,吓得够够惊呼大叫快来人救命呀。几个路过的中学生把七哥扯了出来,然后把他送进一个牛棚里。牛棚里有一个独眼的老头。他给七哥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七哥浑身筛糠一般颤抖。够够像大人一样用生气的口吻令七哥脱下泥浆浸透的衣裤。七哥穿着空心棉衣棉裤,和独眼老头一起蜷在屋角的稻草堆中。七哥看着够够拿着脏衣服往湖边走去。在风中她像一只奇怪的大虾,弓着背越走越远。够够为他洗净泥浆,然后在牛棚中的火盆前为他烘烤。她的脸焕发出一层奇特的红光,眼珠嵌在红光之中宛若两块宝石。七哥呆呆地看着她。外面的风刮得干枝干叶噼噼啪啪地响。时而几声呼啸在长天中一划而过。七哥突然感到眼睛潮湿了。他觉得这时刻如若能痛哭一场该是多么愉快。够够无意思地瞟了七哥一眼,七哥便立即装作一副平常的神态。七哥从来不曾把他的心向任何人袒露过。七哥从不愿意让别人能猜测出他心里正想些什么。  
  天全黑了,够够才将七哥的衣裤烘干。七哥穿上后说了句很舒服。但他心里知道,今天又难逃过一顿毒打了。出门时,独眼老人叹着气从屋里拿出两节藕,分给七哥和够够。 

  七哥一路无言。分手时,够够将那一节藕也给了七哥说我家里不爱吃藕。七哥默默地接过放入麻袋。够够说你这个人怎么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七哥憋了半天终于说明天再告诉你。 

  七哥刚跨入家门,小香便叫:〃爸、妈,野种回来了。〃母亲冲上来揪住七哥的耳朵吼道:〃你还晓得回家?你玩得好快活,害得你二哥一晚上去黑泥湖了。〃七哥未缓过劲来,迎面又挨了一嘴巴,这是父亲扇过来的。父亲说:〃你怎么不死?回家干什么?铁路又没有栏杆。为你这个小臭虫全家人都睡不成觉。你以为我们都像你这样舒服?〃父亲骂了又打。七哥不语。他挨打从来都不语。他以往常想着长大了他将首先揍父亲还是首先揍母亲这个问题。而这回,他一直在回忆牛棚中红红的火光中够够的脸庞和眼睛。他的表情竟出奇地平静,这使得父亲极为恼怒。小香说:〃爸,你看他还在笑。〃父亲立即一脚踢向七哥的小腿,七哥轰然摔倒在地。红光在他的眼前烧成一片红云,腾腾地升起。所有的一切:人、物及声音,都在这红云中弥漫和溶化。七哥真的不禁咧嘴笑了一笑。 

  七哥的腿红肿得无法迈步。他一步也不能行走。几乎在床底下躺了三天。他的视线里的红云依然漂浮和升腾,七哥这三天过得安静极了。二哥几次唤他出来要带他去医院,七哥都没答应。七哥说我是在休息哩。 

  第四天父亲说我家里的儿子命贱,没有人生病躺好几天这事。母亲弯下腰对着床下叫:〃你还弄得像个阔少爷哩,你再不去捡菜就休想吃一颗米。〃 

  父亲和母亲上班之后,七哥爬了出来,他摇晃着走出门。他走到那次同够够碰面的那一段铁路上。他坐在铁轨上一边等,一边想把什么都对够够说。等了好久好久,够够没来,七哥只好自己独自捡菜去了。 

  回来的路上,七哥又遇到牛棚。他想见见那独眼老人,想再去那稻草堆中蜷缩着看奇特的红光。七哥进去时,老人愣了一愣,然后问:〃跟你一起的小姑娘呢?〃七哥说:〃她没来。我等了她好半天。〃老人说:〃前两天你们都一起回去的?〃七哥说:〃前两天我病了没出来。〃老人说:〃前天下午,一个女孩被火车碾了,不晓得是不是她。〃七哥立即呆了。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死掉也不能死够够。七哥拼了全身力气疯狂地向铁路边奔跑。他一声声呼唤〃够够〃的声音像野地里饿狼凄厉地嚎叫。 

  那出事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有什么血迹了。只有在路坡底下,七哥看到一节竹篮上的提把,提把上拴着一根白纱布做的小绳子。这是够够编的,是很久前的一天七哥亲眼看见她编的。 

  够够永远消失了。七哥为此大病一场,几乎一星期昏迷不醒。这场病耗去了家里很多钱。父亲答应给大香和小香一人买一条围巾的钱;答应给五哥六哥一人买一双凉鞋的钱;答应为母亲买一双尼龙袜子的钱以及大哥存了多年打算买手表的钱全部被七哥这场病消耗一空。所有人都沉下脸不理睬七哥。连大哥都阴郁着面孔一句话不说。 

  此后七哥每天还是沿着他和够够的路线去捡菜。他每天都在够够死去的地方默默地坐十几分钟。他坐在这里用心向够够诉说他的一切。 

  八年的捡菜史给至今二十八岁的七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曾尽情地怀念过够够和享受过完全归他所有的孤独。七哥大学毕业回来的第二天便不知不觉去了一趟黑泥湖。那里变化惊人。昔日的菜地上几乎全部覆盖着高低不等的房子。他已经无法辨认哪条路通向哪里了。只有一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变化,七哥也能一眼认出。七哥喜欢独自地坐在那里。七哥想够够该有三十了。说不定够够能成为他的妻子。尽管够够比他大两岁,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是够够,就是大十岁大一百岁七哥也不在乎。然而够够永远只能是十四岁。 

  铁轨纠缠一起又分离开来,蜿蜒着扭曲着延伸向远方。七哥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又将指向何处。七哥常想他自己便是这铁轨般的命运。  
 
  

 6 


当七哥觉得家里惟一能同他对话的人只有二哥时,二哥却已经死了。七哥想起二哥的死因,心底里总是升出一股冰凉的怜惜之感。 

  父亲却对二哥的死愤愤然之极。每逢二哥忌日父亲便大骂二哥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人,混蛋一个,却装得像个情种。然后接下去必然骂这都是读书读木了脑袋。父亲骂二哥时若遇三哥在场二人便有一场恶战。 

  三哥和二哥关系好得让人难以思议。三哥是个粗鲁得像父亲一般不打人就难受的人,而二哥却文质彬彬的不像是父亲的儿子。二哥只比三哥大一岁。他俩共睡一个枕头几乎直到二哥死去的前夜。二哥是个极细瘦的人,个子高得不那么顺眼。父亲对二哥这副骨架非常之不满,常愤愤然说这哪里像我哪里像我?然后捶着三哥的胸脯说真货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母亲为此跟父亲怄过好多回气。母亲疼爱二哥超过她另外六男二女,这原因是二哥救过母亲一条性命。那时二哥才三岁,摇摇晃晃地刚学会小跑步。一天母亲牵着二哥去买盐。行至路口遇见父亲搬运站的几个朋友。母亲便挑逗着同他们打情骂俏。搬运工男女相遇常有骇人之举,这便是扒下对方裤子或伸手到对方裤裆。虽是下流无比却也公开无遗。母亲撇下二哥同他们疯打到一辆货车旁,笑得长一声短一声接不上气。突然二哥颠颠地小跑到母亲身边,极怪异地大叫:〃妈妈,我要撒尿!〃那正是初冬时分,二哥若湿了裤子便没有了穿的。于是母亲立即抱着二哥往背风处跑。母亲刚一跑开,货车上的绳子便断了。货箱垮下来砸死了那群男人中的三个,其中之一刚喊完母亲的绰号还没来得及说完下面的话便脑浆四溅。母亲听得身后巨响如爆几乎魂飞魄散。她抱起二哥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二哥这时说:〃妈妈,要回家。不尿尿了。〃事后母亲想起二哥是临出门时才撒的尿,按正常情况那时他不应该叫撒尿的。而且那声音怪异使母亲在回忆时还感到几丝丝毛骨悚然。父亲说看来是有些莫名其妙。  

  二哥是一个言语极少的人。他的眼睛凹入脸庞显得阴郁而深沉。倘若不是他的鼻梁挺拔且嘴角的线条很好看的话,他那双眼睛就令人不堪入目了。恰恰上帝给了他相应那对眼睛的鼻子和嘴,这使得他显示出一种很独特的漂亮。邻人常夸双胞胎五哥和六哥算得上河南棚子最英俊的小伙子,而七哥,还有我都认为:五哥六哥同二哥相比还差一个等级。五哥六哥一肚子浅俗的人生哲学和空洞洞的眼睛使他们脸庞上那漂亮的组合毫无生气。 

  二哥用眼神就能治服父亲用拳头都难以治服的三哥,对这一点父亲始终感到是一种耻辱。尽管耻辱,他却不能不接受这一事实。二哥和三哥结成的是钢铁同盟。这使得父亲想揍他们中的一个时不能不踌躇再三。为此二哥和三哥挨打次数极少。五哥六哥先是嫉妒后来则是献媚,意欲加入二哥三哥的联盟。二哥不置可否而三哥却严辞拒绝了。三哥说不能让小七子一个人挨打,你俩得分担一些。三哥是家中的〃二霸王〃。这绰号是大香姐姐起的。〃大霸王〃自然是指父亲。三哥比大香姐姐大两岁。在一次争吵中大香姐姐脱口叫出〃二霸王〃三个字。三哥听了很得意,竟不再与大香姐姐吵闹且俨然是她的一个什么保护人。三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充当河南棚子小年轻的〃拐子哥〃,名气一直蔓延到球场街及西马路一带。所有知道他的人都尽可能不去惹他。三哥手下有一帮小喽罗。他们在百姓面前虎狼般凶煞恶极蛮不讲理,但在三哥面前却低三下四如同猪狗。他们都知道三哥的厉害。三哥曾跟一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师傅学过几年武艺。那师傅是父亲早年拜把子的兄弟,对三哥的教导极为尽心。三哥一巴掌砍下能使三块砖同时断裂是河南棚子的小哥们儿亲眼所见。三哥赤手空拳能使十个像他一样粗壮的小伙子在进攻他时全都仰翻在地。三哥威武有力鲁莽无比却能屈服于二哥的眼神。三哥跟二哥好得像一个人。而二哥却是同三哥全然不同的人。  

  其实若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改变了二哥的命运,二哥是不会同家里人有什么质的变化的。那件事的出现使二哥步入一条与家里所有人全然不同的轨道。二哥愉快地在这轨道上一滴一滴地流尽鲜血而后死去。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还是在七哥刚出生的年月。二哥和三哥每天都去铁路外抑或货场偷煤。家里的煤从来都是这样弄来的。偷窃者对于这么干是否合法不予考虑。家里要煤烧而家里又无钱买煤,无条件地向外界索取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二哥和三哥从多大开始干这活儿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初始只是拾煤渣而已,而后是三哥进行了改革才发展成为后一阶段的用麻袋偷。冬天里,煤块烧得劈劈波波响时,父亲便放口称赞三哥聪明能干,是块好料。  

  那天火车经黄浦路道口时放慢了速度。三哥一挥手便扒了上去。二哥略一迟疑,也上了去。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着。他俩在车上将煤装了满满一麻袋。快进煤厂时,三哥将麻袋往下一扔,然后自己飘然而下。二哥又迟疑了一下。待他小心翼翼跳下来时,却没能见到三哥的影子。二哥沿铁路往回走。当他走到一个池塘附近忽听见一个女孩惊恐万状的声音:〃救命呀!〃〃哥哥,你可别死呀!〃二哥便朝那声音奔了去。我知道,就是这个惊恐的颤抖的声音改变了二哥整个的人生,使他本该活八十岁的生命在三十岁时戛然中断,把剩余的五十年变成蒙蒙的烟云,从情人的眼前飘拂而去,无声无息。  

  池塘里一双手挣扎的姿势像一个优秀的舞蹈演员在用空间线条感召他的观众们。二哥连鞋也没脱便跳了下去。二哥的游泳技术是没话说的,从河南棚子翻过天桥到长江边至多只要半个钟头。夏天里的中午和黄昏,二哥三哥以及许多他们这样的人常去那里玩水。他们游到对岸然后再游回来简直像吃完饭用手抹抹嘴一样容易。尽管每年都有一两个伙伴沉入江底而成为长江的儿子,但这种悲剧一点也没影响他们畅游长江的情绪和兴致。二哥在同伴之中不是游得最好但也不差。这个小池塘对他来说便有澡盆之嫌了。二哥只几下就扑到了溺水者身边。那家伙性急而死死地勒住了二哥的脖子。二哥便只好凶狠地给了他一拳然后托着他的头从容地游到岸边。那家伙的肚子隆得圆圆像个孕妇。二哥拍了拍便一屁股坐在上面一松一压。女孩子尖叫道你不要弄死他你不要弄死,然后去撕扯二哥衣服,二哥只好又给了她一巴掌。那一下委实重了一点,女孩苍白的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杠。女孩〃哇〃地大哭掉头跑了,这动作使二哥呆愣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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