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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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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 
  我还尽干冻着哪! 
  我手冻着的时候比你多多啦! 
  开玩笑,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头儿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 
  什么意思? 
  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 
  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 
  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迷迷糊糊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简直就是盲流嘛! 
  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这下又转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人,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 
  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 
  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 
  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了,一下子都分不开。我妈又要拉着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 
  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不好? 
  姥爷呼啸呼味直喘气,对,是该好好说说了。好多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愿意说,当初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觉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现在看来有其父必有其于,看看他的儿子,他们之间是有遗传基因的,这是科学。 
  他说话时不断嚼着我这个物证,一脸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恼,我自己的事儿就够麻烦的了,还要把王继良也栽到我头上,别操你妈了! 
  谁说我是姓王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叫张峻岭! 
  一句话把他们镇蒙了。我妈多少年隐瞒的事情,”让我这句话全捅出来。 
  姥爷姥姥全傻了。这世界对他们太狠毒,居然让我和我妈这样的人和他们发生关系,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们俩结结巴巴问来问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爷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妈,姥姥还想埋怨他呢。最后总算弄明白谁埋怨谁都晚了,眼前的这两个怪物是没法子消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姥姥哭了,姥爷板着脸,像是失去了知觉。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你为什么早不说?他困难地看我妈一眼。 
  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我妈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划来划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 
  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屋里又是半天没人说话。姥姥擦擦眼睛,叹了口气,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倒霉,找的两个男的都这么混蛋。 
  因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爷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涂。他往前欠欠屁股,举起一只手放到太阳穴上,用指头在那个地方戳来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一句话是,对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混蛋……,他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们凭什么说我爸混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 
  他干什么?姥爷拧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 
  王高,说什么说!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经理?他扭过脸不准备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 
  老头儿的脑袋立刻转了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 
  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 
  劳动,他劳什么动? 
  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猜得着吗?我顿了一下,一亿!妈的,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盯着我看,我连忙往下说。他还要让我上大学,说学了知识能为国家多做贡献。 
  我妈不由站起来。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顶真地问。 
  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过我钱让我给我妈买东西,可我自己给花了,都没敢告诉他。 
  我妈已经走得离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可我不受干扰,照说不误。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老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是有钱,姥姥说,咱们这就挺好,姥爷接了一句。 
  我爸挣了钱尽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 
  我们也赞助过。残疾人他有没有赞助?有。贫困地区?有。革命老区?让我想想,也有。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上电视了。他还是自学成材,好多国家都请他去,美国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绝了,说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爱国。要不人家怎么选他当代表哪! 
  什么代表,人民还是党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党。 
  我还想往下编,因为我觉出他们听得挺来劲儿,而且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叫政协,那儿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员;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拍,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倒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跄地,两脚乱蹦哒,她简直就是疯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妈又哭又笑,浑身颤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这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种笑法儿哪!她实在太痛苦啦。看着我妈那副没法儿形容的模样,我他妈也忍不住了,也笑开了。没错儿,这件事儿是可笑,实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劲,我妈朝着我就冲过来,我赶紧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墙上。她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直哎哟,我也有点受不住了,觉得笑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结果我们光顾笑了,等觉出事情不对头已经晚了。 
  姥爷脸色铁青,手指头直哆嗦,你们俩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滚! 
  这个老头儿简直凶恶万状,刺激得我不由问道:你先滚一个,教教我。 
  王高,别,别这样。 
  那你会滚?你滚一个给我看看。我对我妈说。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是滚吗……,我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又笑开了,我也跟着笑。我们母子二人疯疯傻傻,像两个神经病,真够现眼的,连我们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没辙,真要了我们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别生气。我实在,没,没法儿……哎唷我的妈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这一手灵极了,我们猛地止住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我妈的嘴开始噗噗往外吹气,姥爷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说不出话,抓起一个杯子朝我妈扔过来。我妈一闪身,杯子从她耳边飞了过去,飞向电视,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开来,四分五裂冒白烟儿,我妈回过身看着电视机浑身乱哆嗦。这时我觉得我妈有点不对劲,想帮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就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她想挣脱我,用力把我推开,别管我,别管!让我笑,我愿意…… 
  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的力气都笑光了,咧着嘴,手扶着电视一口口倒气。姥爷姥姥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我看看,它坏没坏?她说着去按电视开关,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儿来,不过那些人都在水里泡着,说话乱跑调儿,手脚一动都跟面条似的,这下又糟了,我妈又要笑,她刚刚喷出两声哈哈哈,就停住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表情,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姥爷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绷,都快弯成弧形了,嘴角两边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积成白色液体往下流,姥姥惊慌得声儿都变了,老高,老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老局…… 
  爸!我妈张牙舞爪冲上去,掐住姥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爷的身体慢慢地沉重地向后倒下去,倒进了沙发之中。 

  救护车尖叫着,把姥爷拉走了,姥姥和我妈都跟车一起去了医院,她们把我忘了。 
  帮忙的人散了,楼道里空空荡荡,单元门大畅四开,等着我进去。我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转过身“咔哒”关上门。 
  电视里一大堆身穿军装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从他们飘来移去的嘴里实在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一股股忽高忽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烟儿从电视机里冒出来。我想把电视关了,怕它爆炸,可开关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销。白烟儿慢慢地不冒了。 
  屋里很安静,让人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人在看着我。我把四间屋子巡视了一遍,姥爷的床上乱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过去想把被子捡起来,不知怎么搞的却躺到了床上。 
  我躺在姥爷床上,心里紧绷绷沉颠颠的。都怪我,是我惹的祸,要不是我,姥爷这会儿正躺在这儿呼呼大睡呢,大肚子一鼓一瘪一鼓一瘪,就像这样。我越琢磨越难受,不由想缕出个头儿来,就是说这些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缕呀缕,几下子就缕到姥爷自己身上。事情很简单,没有他就没有我妈,没有我妈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倒霉事儿。可是也不这么简单。他有了我妈也许并不要紧,只要我妈不碰上张峻岭,就没事儿。就算躲不过张峻岭,也别再碰上王继良。姥爷他们刚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认为这事要怪也怪我妈,怪不到他头上。这样一来我就想,那不如王继良没出生,那个混蛋东西。这就得怪我爷了,不然也是怪我奶奶。最好压根儿连他们都没出生,那就最保险了。可我突然想,那龙生也就没有了。不行,绝对不成。可是也不见得,龙生反正已经没了。 
  我心里一阵烦乱,爬了起来,四处转悠,打开一盏盏灯。厕所里,雪白的澡盆在灯光下很是耀眼,水龙头滴嗒滴嗒,没关严。我伸手去拧龙头,发现水是热的。 
  我放了满满一大盆热水,脱了个精光,躺进澡盆里。热乎乎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真舒服啊。这时我脑子转动得顺溜多了。 
  我已经出生,正在这儿洗澡,所以没什么可想的了。我也不愿意事情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这能怪我吗!要说倒霉我比他们倒霉,要说中风该我中风,要抽疯也该我抽,我他妈的怎么就好好的呢?找谁说这个理呀!可也许我天天都在抽疯,只是我不觉得。 
  电话铃响起来,是我妈,她想起我来了,告诉我姥爷正在抢救,让我别着急,她的声音有点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别闹,就像我是个小屁孩儿。放下电话我回到澡盆里,不知不觉流起了眼泪,眼泪噼滴啪嗒落进水中,我拧开热水龙头,水越来越热,腾腾的蒸汽把我淹没。 
  半个月后姥爷从医院回家了。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到109团去当兵。我的生活从此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199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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