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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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啊,被谁借去的,找谁要去吧!
借据上盖着乡镇企业局的大印!
那是假的!
有什么证据是假的?
又有什么证据是真的?
他们觉得,他们起诉的,哪里还是些“公仆”们,简直是些无赖和流氓啊。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以解愤闷。其中一个起身去厕所,经过饭店里一单间,闻听他们聘请的律师正在里边大唱其歌。将门轻轻推开道缝,见除了他们聘请的律师,竟还有被告方的那两位律师,还有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还有法官。那四个正每人搂抱着一个“小姐”,不管不顾地在沙发上椅子上乱作四团。第五个“小姐”与自己们聘请的律师勾肩搭背而立,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唱时我亲你,我唱时你亲我……
于是他将两名“战友”也叫来偷窥。
另两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血脉贲张,怒发冲冠。
“大哥二哥,咱们被耍了呀!”
“他妈的,咱们还看个什么劲儿!”
于是三个男人发一声喊,打将入去……
结果是他们被一块儿拘留了七天,七天里都吃了不少苦头。那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大打出手之前,也没考虑考虑——对方们难道是些他们可以白打的人吗?
七天后,他们着实消停了半个多月。他们谁也不找了。他们自己也得养养伤啊。于是对方们就以为,已彻底将他们摆平了。其实呢,他们也没只养伤,他们也是有朋友的啊。他们暗中进行了种种调查,于是获得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了那个“自行消亡”了的公司,曾留下三部车和几十万元钱。三部车都以白给一般的价格,让市里三位领导的公子们买去了。几十万元,作了另几位领导的出国考察经费。没有这些具体的好表现,那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兴许就当不上正局长。
某日,三个男人出现在小城的中心广场。他们扯开白布横幅,上书两行漆黑大字是——“欠债还钱,古之法理”,“反无赖,要公道”,另有一丈多白布,将他们遭遇之事的经过和他们调查的结果,相当之详细地写了出来,是星期日,围观者众。那小城一向是没有什么外国人出现的。偏偏那日,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位外国男女,对他们大照其相。
这么一来,他们不但又犯法了,而且性质严重,带有政治煽动的意味了。
于是市里的头头脑脑大为震怒。他们之间,并不团结,在许多方面,钩心斗角,相互倾轧。但在这件事上,态度空前的一致,且空前的严厉。他们夸大其词地作为一次“政治事件”向上级紧急汇报了,于是上边下达了批示——依法严办,以保小城之社会稳定。
于是他们被判了刑。
他们当庭大叫冤枉,争说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但法庭不理睬他们的抗议,向他们宣告——前因是前因,那是一案;后果是后果,另是一案。
三人中那农民,在法庭上自己主动多承担了些责任,便是主犯,被判五年。另两个,算 从犯,各判三年。
他们入狱后,小城恢复往日太平。人们议论了些日子,也就将他们的事忘记不提了。太平盛世,人心就会变得漠然。这几乎是一种社会规律。正如那些“公仆”们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放弃鄙嫌,暂敛矛盾,形成了强大的联合阵营一样,三个男人在监牢中,也同仇敌忾,暗结死党。他们一块儿发了毒誓必定报复……
三年后,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的两个男人刑满释放了。他们似乎服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一门心思挣钱。只要不违法,干什么来钱快,来钱多,便齐心协力地干什么。都是颇谙经营之道的男人,又吃得苦,耐得劳,并且原本有些经营资本,两年下来,倒也很挣了一笔令人羡慕的钱数。他们将钱三家平分了,变卖房屋,将三家迁往别处定居去了……
前几天,“大哥”也出狱了。今天,他们算是为“大哥”接风。后半夜,还要按既定方针干正事。接不接风的,目的倒在其次。反正已是亲兄乃弟般的关系了,交心托底了,相互就没了什么计较了。都是从生意场上过来的男人,都有半斤八两的酒量,也就都喝得很豪气。但是各自喝到了五六分,就都一口不喝了,就都将酒盅扣在桌上了。从这点看,分明的,他们又都是自控力很强的男人。
接着,他们就去洗桑那。之后,找小姐按摩。再之后,又去嫖了一通。他们原本并没有嫖的习惯,除了“三弟”打过几次野食,“大哥”、“二哥”其实都是很正经的丈夫和父亲。
“三弟”说:“大哥、二哥,身上带的钱还剩好几百呢,咱们都放纵一把咋样?”
于是“二哥”的目光望向“大哥”,态度暧昧。
“大哥”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将脸转向“三弟”,沉吟地反问:“怎么个放纵法呢?”
“三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服了五年刑,“大哥”似乎变得更稳重了。
“二哥”就替“三弟”回答:“还不是那种事儿嘛!”
于是“大哥”也就明白了。
“三弟”又说:“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太想。我是觉得,大哥服了五年刑,大嫂也在五年间病死了,既然现在出狱了,我这当弟弟的就有义务……”
“大哥”表情端庄地说:“五年间,我天天盼着有面对那狗官的一天,你们不提,我头脑中早把那种事儿忘了。”
“二哥”又说:“三弟也是一份好心。”
“大哥”犹犹豫豫地问:“不能误咱们的正事儿,别忘了咱们今夜是要干那件正事儿的。”
“时间早着呢。大哥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于是“大哥”将一只手拍在“三弟”肩上:“三弟,大哥一切听你安排。”
“这就对了。”
“三弟”如愿以偿地笑了。
“二哥”也笑道:“那我高兴沾大哥的光。”
于是三个男人就找地方去嫖……
嫖过后,三个男人的酒劲全部随汗消散了,他们反倒显得比没嫖之前精神抖擞了似的。
“二哥”对“大哥”说:“大哥,要不,咱们改天再干那件事儿?”
“大哥”就板起了脸,不悦地问:“你不想干了吧?”
“二哥”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倒不是。怎么会呢?我是考虑,大哥你刚出来,那件事儿一干,咱们三个必定又得进去。我和三弟毕竟出来两年了,对大哥,就太亏了。”
“大哥”说:“谈不上亏不亏的,只要能出了我胸中憋闷了五年多的那一口恶气,再进去我也心甘情愿。”
“二哥”右拳往左掌上一擂:“既然大哥这么想的,那咱们今晚就他妈的干!”
“三弟”看了一眼手表:“对,今晚若不干,错过了时机以后干不成,我白策划一场了。那还不后悔一辈子?”
“大哥”说:“就是。”
于是三个男人学足球场上开赛前的运动员那样,将他们的三只手叠在一起……
五年前的乡镇企业局局长,五年后还在那个位子上。他自己当然大不遂愿。五年前,只消他一句话,三个男人的钱也就还了。但如果还了,市里的头头脑脑们出国的零花钱则无法由他提供了。而他一心讨好他们,所以他不能点头还三个男人的钱。尽管他自己也觉得不还确实有点儿耍无赖,但他认为对三个平头百姓耍一次无赖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市委书记的公子不看上那辆“本田”车就好了,那辆车也能卖个二十五六万,还三个男人的钱绰绰有余。但问题是市委书记的公子看上那辆车了啊,非要用三万元的折旧价买了去,他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市委书记的公子,一边是三个平头百姓,二百五也会掂量出哪边轻哪边重啊!其实他两眼盯着的是市委秘书长的缺。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块跳板。当上了市委秘书长,仕途就又上了一个层次,官运说不定就亨通无阻了呀。然而宦海多变数,却被粘牢在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上了,似乎一辈子定格了。所以呢,他也就趁着还没退休,及时行乐起来。这一个傍晚,和那三个男人一样,他也是大吃大喝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就去洗桑那,找“小姐”按摩,最后……
他带着残余的三分醉意将车开到家住的楼前时,已凌晨三点,天光已有些微亮了。
他刚一下车,背后立刻有一条胳膊勒住了他脖子,紧接着一大块胶布封了他的嘴。再随即,有袋子套在他头上了。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在几秒钟内。他还在懵懂着,就又被从后门塞入车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将他紧紧夹住着。而他的双手几乎同时被麻利地捆上了……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实点儿,不老实坐地弄死你!”
他的车就又开了……
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郊区的田地边。田地里有一处孤零零的塑料大棚。布袋终于从那位局长大人的头上扯了下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以为自己遭遇了绑票的惯犯——否则会干得那么在行吗?嘴上的胶布也被撕了下去,而且,撕得很慢很小心,仿佛他是极娇贵的战利品,损坏了一点点对方们自己得不偿失似的。车内的灯也开了,于是他看清了三个人的脸。见他们并不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定。
他说:“三位爷千万饶命。只要饶我一命,怎么都好商量行不?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坐他右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捣给了他一拳,骂道:“你他妈当我们什么人了?”
在司机座上侧转着身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平静地说:“放心,我们不会弄死你的。既不 是为钱,也不是为了物。”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困惑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他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冷冷地问:“你认识我们吗?”
他将三个男人的脸一一细看了一阵,摇头。
他是真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
但他还是想不起他们究竟是谁。
三十多岁的男人又捣了他一拳:“你他妈装什么糊涂!你忘了五年前在一家饭店的单间里被三个人打过的事儿了吗?”
经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是……你们?……”
他暗暗叫苦不迭。
“交待给我们听听吧,当年你是怎么收买了我们聘请的律师的?又是怎么收买了法官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语调依然很平静,如同在问胆小的孩子似的。
他只得从实招来,虽然极不情愿,却不敢不招。
五十来岁的男人听得最认真,且不时地嘟哝:“唉,唉,你这个官啊,对我们老百姓太阴了,太阴了……”
他在逼问之下交待完了,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胆壮起来,竟说:“你们还不放了我?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哼,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个男人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那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吗?我输了那等于谁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中国的法律条款那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也未必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了。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待的也交待了,咱们不跟他啰嗦了。”——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
他说他第二怕“两规”。
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
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丑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