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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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柏立即走到他眼前。
“什么人带的头?……”
“这……这我现在也没弄清楚……没一点儿动静。巡夜的警卫巡到这儿,见粮店门开着,觉得奇怪,进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盗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还有挂面、油,没二百人,绝不可能悄没声地,迅速地就将粮店搬空了。
章华勋走出粮店,见一片脚印虽然被雪覆盖了,却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将他的目光导向了宿舍区的一条主要土路。
“你们就没谁想到,应该顺着脚印追查追查吗?”
“厂长,我们都想到了……”
保卫科长这么说着,走到他眼前,打算向他汇报的样子。
“别叫我厂长,厂都被接收了,我还是什么厂长。”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再叫我厂长……”
他离家时忘了戴棉帽子,此时两只耳朵冻得锥刺似地疼,只得用双手捂耳朵,心里一股股的恼火直往脑门儿蹿。
保卫科长呆瞪着他,不开口了。
“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滚你妈的!老子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了!你不是厂长了,难道老子还是科长么?香港老板并没委任我是保卫科长!哼,老子回家睡觉去了……”
保卫科长一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保卫科一干人吼:“你们干嘛还不走?陪在这儿挨冻,都不知是在替谁尽职尽责!走哇……”
于是保卫科一干人,犹犹豫豫的,先后跟随保卫科长走了。
转眼间,粮店门前只剩下了章华勋和厂办主任二人。厂办主任李长柏临出家门没顾上穿棉鞋,脚上是一双在家里穿的单鞋,脚冻得不停地蹦高。
章华勋迁怒地冲他嚷:“你还在这儿挨冻干什么,你也走哇!走哇……”
李长柏哀求地说:“厂长……”
“别叫我厂长!”
“老章,咱们进粮店吧。我脚冻僵了……”
“你家被窝里暖和,滚回家去吧……”
李长柏却一转身冲进了粮店……
章华勋跟入粮店,见李长柏已脱了鞋,坐在地上,双腿上翘,将两脚蹬在暖气上。
李长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人人火气都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发火之前也得想一想,发的多少有点儿道理没有?人家保卫科长一接到汇报就来现场了,人家按常规照了相,人家及时通告了我,人家也顺着脚印追查了……但厂里许多人都走那条路,夜里又过了几辆车,再加上大雪一覆盖,分辨不清……”
他听出,李长柏也憋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
他靠着暖气蹲下,低声问:“你认为是谁们干的?”
李长柏一仰脸,瞪着房顶说:“没根没据的,这我怎么能随便乱猜疑呢。不过一会儿县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县公安局?……谁通知他们的?……”
“我。我还提醒他们牵条狼狗来,狼狗一嗅,准能追查出几个人……”
“嗨,你好糊涂……”
章华勋“腾”地站了起来,目光四处寻找电话,一发现立刻奔了过去……
“快告诉我县公安局的电话!”
李长柏告诉了他以后,他抓起电话就拨。但是迟了,公安局的值班员说,刑警队长召集了十几个刑警队员,牵着两条警犬,已经出发到这儿来了……
他放下电话,又走到暖气那儿蹲下,双手捂着耳朵一个劲地搓,直搓得两耳火辣辣的。
李长柏瞧着他的脸问:“难道我通知县公安局,也通知错了?”
他根本不愿让县公安局的人来办这桩案子。更进一步说,他根本就不愿这件事成为一桩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张不扬的,抹平过去拉倒。为了安定,有时不得不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策略。对于国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压倒一切的至高原则;对于这个厂,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动乱的时期,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他却懒得向李长柏解释。
李长柏倒也识趣儿,并不追问,掏出烟来。
二人都吸了几口烟后,李长柏耐不住寂寞,没话儿找话儿地嘟哝:“县公安局的人也该来了呀。”
他说:“他们来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不过是粮店的人一时粗心,下班忘锁门了。风一刮,将门刮开了。巡夜警卫以为被盗了,其实什么也没丢,一场虚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这不等于是……耍人家吗。”
“你要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那也等于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我打电话通知他们来的,你又叫我骗他们,不也等于耍我吗?我不干。你想怎么骗他们,就自己骗。”
“我?……我是厂长,你是厂办主任。”
“你少来这套!刚才你还亲口说你已经不是厂长了,还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发脾气,不许我和保卫科长叫你厂长……”
“刚才我情绪太冲动。现在我不是情绪平定了么。”
“你情绪平定了?我情绪现在开始不平定了,我图的什么?还不知香港资本家要不要我这个人呢。保卫科长说对了,都不知是在为谁尽职尽责……”
“你别这么想嘛。”
“那我该怎么想?哎,透露透露,怎么研究我这个具体人的问题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么问题啊?”
“别装蒜,好歹我也是厂办主任,或去,或留,你总得和那位接收大员研究研究吧?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吧?”
“功劳也罢,苦劳也罢,都是算在前一本账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账。人家是重打锣鼓另开张,对一切人都重新认识,重新衡量……”
“妈的!操他妈!操他八辈祖宗!听你这话,已经没我的戏了?……”
李长柏的脸顿时由于激动涨红了,双脚从暖气上滑落,脚后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别犯急啊,我可没说你已经没戏了。”
“听话听腔,锣鼓听音,当我是傻子呀?”
李长柏表情大变,一反平素温良谦恭之模样,有点儿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我并没和那位全权代表研究过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我怎么了啦?”
“你是去?还是留?……”
“我……”
“你说!说……”
“我……我留……他们聘我当副经理……”
他本想搪塞过去,不说实话。可不知为什么,已在内心里编好了的假话,舌尖上打个滚儿,竟没说出口,咕噜又滑回嗓子眼儿里去了,真话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长柏骂了一句,就开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来。
他仰脸瞪着李长柏,李长柏低头瞪着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长柏恨恨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你这人自私透顶!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好了,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就谁都不顾了!我……我踢你……”
李长柏狠狠地朝他后腰上踢了一脚,踢得他身子向前扑了下去。
待他站起来,李长柏已离开了粮店。
他追出粮店喊:“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李长柏大步腾腾往前走,哪里有回来的意思。
而这时,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粮店,就剩他自己了,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县公安局的人来了,谁接待呢?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那像话么?他想他这又是在为谁尽职尽责呢?前一个厂已经不存在了,后一个厂还没定型,该抓谁抓谁呗,和我章华勋又有什么相干呢?若能一股脑儿抓走几百,还少了几百人竞争呢。我为什么要一手遮着盖着呢?我何苦来的呢?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刹车声。不待他往外迎,县公安局的人们,已经雄纠纠地大踏步闯进来了。来的人还真不少,十二三个,果然牵着两条大如毛驴似的凶猛警犬。
刑警队长和他是认识的。
握过手后,刑警队长说,半路车陷住了,要不早赶到了。他们浑身是雪。刑警队长又说,他的部下们都是一个个被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章华勋不过意极了,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替他们拍打身上的雪。两条警犬扬起鼻子,在空气中不停地嗅,发出呜呜的激动的低吠,一蹿一蹿的,扯得警犬员拖不住犬缰站不稳脚……
刑警队长说:“粮店都快被盗空了?这可算是一桩大要案了。正是严打时期,顶风上嘛。我早憋着侦破一桩大要案了。我的部下来时也一个个摩拳擦掌。这案子好破,保证一个星期内一网打尽。咱们也争取上一次省电视台,爆个新闻大冷门……”
而那些刑警队员们,已经分散开了,在各处详察细看了。
“其实……其实没发生什么案子。不过是……是一场误会……什么也没被盗……”
“误会?……”
刑警队长浓眉之下那双似乎时刻在洞察什么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表现出令章华勋无地自容的愕然。
“章厂长,您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对对。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这都怪我们的厂办李主任,和我们的保卫科长……他们不应该在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给你们打电话,害得你们……”
刑警队长皱起眉打断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同志们同志们,暂停暂停,都围过来,看来……”
于是他的部下们都围过来了。
刑警队长又说:“章厂长,我是没法儿解释了,您向他们解释吧……”
于是章华勋开始将全部“过错”往李长柏和保卫科长身上推,开始现编“故事”骗他们。他不是一个撒谎的专家。他的故事编得漏洞百出。而他们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他看出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他尴尬极了,想将“故事”编圆,却越编破绽越多,漏洞越明显……
“章厂长,解释完了?……”
“解释完了……”
他竟出了一脑门儿的汗。他将手伸进兜里掏手绢儿,却掏了个空。没揣手绢儿,只得以手抹脑门儿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队长说:“章厂长,您别这么出汗。犯不着出汗。”他一一扫视着自己的部下,紧接着问:“你们怎么看?”
“一切迹象很明显,肯定是被盗了。”
“当然是被盗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是白吃这一碗饭了吗?”
“队长你看这米这面撒的,有个家伙还在这儿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儿,你看这是血迹……”
他们七言八语。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片……
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衷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赔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身子,满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暄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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