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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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望着他。他跪下,双臂搂抱住马的脖子,伤感地喃喃低语着:“哦,白马,白马,我可怜的马……”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沿着他脸面上的皱纹扑簌簌滚落。
翁卡伊似乎预知白马遭到了怎样的不幸,似乎不忍走过去目睹可怕的惨状。它远远地站立着,呆呆地望着主人和白马。它见主人终于离开了白马,低垂着头一步步走了,似乎要遗弃白马,也同时遗弃它。它犹豫着,不知是应该发出吠叫,还是应该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就在这时,老伦吉善站住了。他缓缓地转过了身。他缓缓地举起了枪,枪口瞄准着白马。
白马已不再徒劳无益地挣扎,白马昂着头,镇定地,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地注视着主人,注视着举在主人手中的猎枪的枪口。
一种恐惧遍布了那对杀戮司空见惯的狗的全身。它竖起了颈毛,呜呜低吠,发抖不止。
“砰”!
枪响了。白马的头仍昂立了一秒钟,软弱地一下子触进了雪中。翁卡伊立刻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它的忠实的本性被白马的无辜和主人的无情动摇了。它悲吠一声,朝相反的方向箭一般地奔逃而去。
“翁卡伊!翁卡伊……”
老伦吉善大声呼唤着它。它却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了。他意识到,翁卡伊对他失去了信任,背叛了他。
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孤独,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孤独,一种悲凉,一种凄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熊吼,一声被枪响所惊扰的熊吼,从不远的密林中可怕地传出来,令人心战胆寒。
他怔了一刻,毅然地向密林走去。
……
在林隙间的雪地上,老伦吉善发现了熊迹。大而深的熊掌印的跨度告诉他,如他所愿,是头巨熊。
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跟踪熊迹向前走了还不到二十米,便站住了——巨熊从一棵合围粗的义气松的树身后闪出来。这是一头老奸巨猾的熊。它不甘于在被追踪的情况下做猎人枪口下可悲的牺牲品。它分明想采取主动较量的方式拯救自己。它人立着,站在离老伦吉善五六步远处。它的两只前掌高举着,如投降的姿势,也如拳击场上获胜后的拳击手向观众致意的姿势。他凭经验知道,那是熊的一种随时预备拼死进击的姿势。它是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胛骨处浑圆的肌肉在熊皮下突凸着。然而他看出,它是一头老熊。两绺熊毛生长在熊面上,垂下来遮住了熊眼。熊的心窝处,有一片半月状的白毛。这特殊的标记使他认出了它。他想起自己曾和这头熊有过一次遭遇。是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他回忆不清了。有一点他是很清楚地记得的——那时它还不是一头老熊,他自己也还没开始被视为老人。那一次他和它也是这么突然地彼此发现了,也是距离这么近,也是像今天这般对峙着。所不同的是,他当时非常镇定,一点没有心慌意乱,几乎不是用一个猎人的眼光,而是用一种惊诧和赏识的眼光看着它。他和它对峙了半天,它似乎觉得无趣了,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终于不屑理睬地转过身,迈着杂技式的从容的熊步踱到密林深处去了……
他当时可以打死它,但他没有向它开枪。他当时是被它的强悍无畏征服了。
可是这时,他不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生平第一次,在猛兽之前产生了一种潜伏的畏惧。他几乎想转身逃跑。理智警告他那是最大的危险,他才没有逃。但他是完全地呆住了。
熊,用一只前掌像女人撩发一样撩起了遮眼的长毛,熊眼眈眈地瞪着他。它似乎在判断处境对猎人还是对它自己有利。
也许是由于他的老态,他的呆状,使熊感到他实际上并不能对它构成危害,它和他对峙了一刻,像当年一样缓缓地转过身去,迈着和当年一样的杂技式的从容的熊步,朝密林深处回避。
老伦吉善清醒了过来。他想到必须带回熊掌扔在村里的年轻人脚下,他毫不迟疑地举起了枪。
……
“砰”……
巨熊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它像一个遭到卑鄙的暗算的人一样,又转过了身来。
它再一次撩起眼上方的长毛,愤怒地盯着他。
他持枪的手颤抖了。
熊向他迈出了一步。
“砰”……
它心窝那片半月状的白毛被染成了红色。
可是它并没有倒下去。
它发出了一声使整个山林都惊悸的狂吼。
猎枪从老伦吉善的手中失落在地上。
一声猎狗的勇敢的吠叫。翁卡伊突然不知从何处蹿出。这忠实的猎犬并没有背叛主人。在这险恶的情况下,它凶猛地扑向巨熊。
熊掌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翁卡伊被击出数米远,撞在一棵树上,头骨碎裂,躯体落地便不再动弹。
老伦吉善趁机拔出了匕首。
熊已经扑到了他眼前。在他的匕首刺进熊腹的同时,一只熊掌击在他脸上。
世界变成了红色的。
紧接着,巨熊的前肢搂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肋骨折断之声。
“哦,‘别亚’……‘奥伦’……蓝……”
“森林大帝”只来得及呻吟出这几个字,便同巨熊一块颓然倒下了……
5。死 神
时值正午,暑热难遣。
他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欲醒难醒,蒙眬之中,听得有人敲了几下门。想应一声,应不出声。想坐起来,坐不起来。仿佛身体已不是自己的,僵而且沉。
门外人又敲了几下门,轻轻推门入室。他顿觉一股森凉,和着一阵馥香。
蹑蹑的脚步徐至床前,来人分明在向他俯视。森凉之气袭面,香水味儿盈鼻。强睁双眼,见一芳龄女性极美的脸,情态娇娆,红唇微动,做出种不露齿的很甜很媚的笑意,唇角扯出桃腮上浅浅的梨窝。
却陌生。
她将垂散胸前的乌丝般的柔发朝肩后一撩,直起腰,退离床前,十分典雅地提了一下裙裾,款坐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迷人的目光依旧注视着他。
他不免因自己的失仪有些发窘,也有些莫名地慌乱,困盹全无,立即坐起,趿鞋下床,坐在圆桌另一旁的椅子上,低声嘟哝:“请原谅,我这几天正生病。”
她耸了一下肩,兀自很甜很媚地笑。
“你是……大学生?”他问,打量她——水粉色的无袖的连衣裙,玉臂尽裸。象牙般的颈子戴着金项链,一个金的小十字架半露在连衣裙领口。
他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测。女大学生一般不戴那玩意儿。
她摇摇头,还是那么甜那么媚地笑。其神其态,如无邪少女,天真而自风情百种,令他莫测高深,复凡心暗动,有些被蛊惑。
“演员?……”曾有演员或想当演员的访过他,希望经他向某某导演推荐,在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中扮演什么角色。可他最近并无小说改编成功。
又摇头。
“编辑……”他感到全身发冷。
仍摇头。
“记者……”
摇头。笑脸依旧。
“那么你究竟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他如坠五里雾中。
“我是死神。”她终于启口,话音莺啼燕啭,如珠玑落盘。言罢,贝齿轻衔下唇,明眸凝睇而视,似庄犹谐,故矜且笑。
他调侃道:“死神是你,世人不惧死矣!”潜意识中,生出取悦的动机。
“我是死神。”她重复说,缓缓伸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如冰的一只玲珑秀手!
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像在冬天被什么铁器粘住。
他这才恍然彻悟,为什么她走入房间后他感到一阵甚于一阵的森凉。他一时瞧着她惊呆了,然因其殊美,并无所惧。
“你相信了吧?”死神放开他的手,那种很甜很媚的笑,愈加动人,迷人,蛊惑人,大有得意之色,得意之中包含着些许诡诈,几多狡黠。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怎么,你还不相信呀?”
“信……可是……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瞧你问的!”死神哧哧笑道,“我来找你,还会有什么事呢?履行公事呗。”
“公事?……组稿么?”他凝视她那如桃花的人面,只觉怪诞而迷乱,一味儿问呆话。
“组稿?……”死神抬腕掩口,哧哧笑得愈发可爱。笑罢,嫩嫩纤指朝他额上轻轻一点,莺声燕语道:“我来要你的命。”
他觉得额上似乎被电棒击了一下,一阵冰冷直透脑骨,神智格外清醒起来,便收敛了受蛊惑而云游他方的心意,认识到眼前的现实是需要严肃对待的,谨慎地问:“你搞错了吧?我才三十岁呀。”
“我对我的工作一向是很有责任感的。”死神正色道,“自从我主宰人类寿命以来,还一次也没出过差错呢。”
“您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太突然了……”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乃至诚惶诚恐,对死神称“您”了。
死神用习以为常的语调回答:“人人难免一死,人人死到临头,都觉得太突然。不过也正是这一点,使我从中获得乐趣。”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死神又轻舒玉臂,像唱戏的旦角一样,秀手宛若白莲,嫩嫩纤指朝床上一指:“你瞧,其实你已经死了。”
他这才发现,床上仍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他,确乎已经死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甜而媚地一笑,娇声细语地说:“我很忙。不能在你家里耽误太久的时间。”说着瞥了一眼冰箱。“有什么止渴的饮料吗?我渴极了。”
“有,有。”他受宠若惊,赶紧站起,去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岛汽水,开了盖儿,倒入一只杯中,怀着十二万分的讨好心思,卑下地笑着,奴仆似地,双手恭恭敬敬地捧送给她。
死神俨然主子似地接过去,不慌不忙地饮。另一只手,拿着一方洁白的手帕,优雅地在桃腮边扇动,使他奇怪她本是冰冷的何以也竟觉热?手帕散发出一阵比刚才更浓的馥香。这馥香又令他心醉神迷。死神那连衣裙上无兜,手帕显然是死神变出来的。
他退开去,归坐原位,注视着死神,暗自思忖:女性的心,大抵是富于同情的,倘诉之以哀,兴许能博得死神的一片同情,免了他今天一死。
待死神饮尽了那一杯汽水,将杯轻轻放在桌上时,他主意已定,虔诚之至地对死神说:“诸神之中,我最崇拜您死神,因为您的权力,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
死神谦虚地微笑着,桃花般的人面上不无悦色。
他见自己的阿谀奉承对死神产生了影响,进而改换一种凄凄切切的语调说:“我才三十岁,我现在如果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身后事未曾料理。功不成,名不就。还没爱过……没爱过怎算做人一场?……我真是没活够……”
他喋喋地尽说尽说,说的倒也是些老实话。他自己首先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潸潸然而泪下。
“别再说下去了,唠唠叨叨使人心烦。”死神打断他的话,认真地问,“总之,你是怕死的,对不对?”
“对,对。”他诺诺连声。
“但我是绝不会被你感动的。”死神又像先前那么甜那么媚地无声地笑将起来,如桃花的人面上梨窝浅现,姝丽的脸儿美而且俏,楚楚生情。
他却不肯动摇他的信心。在信心的支配下,他哇地放声大哭,一边哭泣一边继续重复他说过的那番话,涕泪交流,悲悲哀哀。
“噢,可怜的人儿,不要哭呀,不要哭呀……”死神似乎动了恻隐,用充满柔情蜜意的语调安慰他,同时又突出那一方洁白的馥香的手帕,隔着圆桌伸过玉臂秀手替他拭泪。
他暗自庆幸目的达到,掩饰着窃喜,放开胆量握住了死神一只玲珑秀手,撒下些泪珠儿在那手上。如同握着块冰,但不在乎。
“只要您……放过我这一次……我将视您为我心中的偶像,我将无限敬仰您无限崇拜您这最美最美最善良最善良的神……”他骗死神,也将自己骗了,仿佛他所表白的,是他由衷的信仰。他的手已被冰得如同死神的手一样苍白,五指麻木了。
死神矜持地从他手中抽出了她的手,依然那么甜那么媚地笑着,依然是娇声细语地说:“无论如